第一百三十四章 各疯各的

美人横里走过来时，并不是从生路走来，所以，她是个画魅。现在目力所及处但凡动起来的，都是沿生路搜索的卫兵，这女子显然不同寻常。所以方渺渺决定赌一赌。

        女子看不见隐形的方渺渺，但她听到了话声，并且做出了反应，灵动得与活人无异。

        方渺渺紧紧盯着女子那对美目，手中剖风刀并没有放下，以防女子与蒲舟一伙。

        却见女子朱唇轻启，低声道:“随我来。”转身，莲步轻移，从卫兵们让出的小道中间穿过去。方渺渺心中一松，瘸着腿紧紧跟上。

        走了一阵，她发出现女子竟然走的是生路。一个知道生路的画魅，必然不会是小角色！

        她们一前一后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一处熟悉的建筑前。绕花汀。画中绕花汀的结构与现实中一模一样，姑娘们和恩客们定格在各处，停留在各种打情骂俏的瞬间。女子沿楼梯拾极而上。方渺渺虽跟着走，却没放松警惕，一刻也没敢停止计算生路生位，生怕女子坑她。

        女子却没有坑她，领她进了蒲舟那间屋子，家具和摆设依旧，只是桌案上没铺画卷。整个房间都是生位。女子不知隐形人有没有跟上来，直到听到美人榻那边传来一声“累死老娘了”，这才合上门，转身看着美人榻的方向，低声问道:“你便是闯入画中却未化魅的那个人？”

        方渺渺靠在榻上反问:“是蒲舟告诉你的？”

        女子点点头:“是。公子说有人闯入，让我呆在屋中不要出去。”

        方渺渺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美人。画魅也是凶蛊。这却是她见过的最美最灵动的凶蛊，比梦娘都美。方渺渺问:“你不听他的话特意到外面去，是为了找我吗？”

        女子望着眼前空虚，若含柔波的眼中透着一丝坚韧固执，道:“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而来。”

        虽变画魅，仍是个聪慧姑娘。方渺渺非常欣赏。投桃报李，方渺渺说出她的目的之一:“我来是为了找一个名叫伏虹的姑娘，救她出去。你知道她在哪吗？”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若我帮你找到伏虹，你能把百魅卷毁掉吗？”

        方渺渺十分惊讶。这原是她的第二个目的。百魅卷是魔修阵，已吞噬万条人命，她当然不会放过它。但鉴于对方是个画魅，她有意按下不提。没相到，这画魅却主动提了出来！

        方渺渺不明白了:“我若毁了百魅卷，你不就不存在了吗？”

        美人嘴角弯起一抹凄凉:“因我一人已连累上万性命，我早就该烟消云散，却劝不了公子。”

        美人说，她叫青荇，舞姿不输九天仙子，一度是绕花汀的招牌。蒲舟是个云游四方的画师，有一日来到卧云石城，当街给人画像换零花钱。公子虽一介白衣，气质却如落入凡尘的谪仙，惹得城中少女芳心乱跳。蒲舟却只是个不解风情的画痴。

        直至有一日，隔窗目睹绕花汀内一舞惊鸿。一向自由如野鹤的蒲舟公子的心，系在了青荇玲珑的脚踝。

        他靠着给人画像赚点钱游历四方，没有多少积蓄，那一晚倾尽所有，换得烟花之地一夜良霄。临去时，蒲舟将他的一支铁杆画笔赠她，允诺他会回来替她赎身，娶她回家。随后离开了卧云石城。

        当老鸨和别的姑娘们看了他留下的定情信物，都笑得直不起腰。恩客们的承诺从来都假，只有信物是真的，还能沽个价。这么寒酸的信物还是第一次见！

        青荇也跟着笑，却收起笔，上了心。从那之后竟不肯接客。她坚信蒲舟会信守承诺回来赎她。老鸨骂她疯魔，也着实忍了她一阵。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蒲舟公子杳无因信。老鸨不能容青荇吃着白食不赚钱，而青荇怎么骂怎么打都不从，痴傻得只剩一根筋。

        有一天，城主的亲随九升童子光临绕花汀，来打听会跳舞的姑娘，只买一夜。

        城主要姑娘干什么，卧云石城所有人心知肚名。九升也不是第一次来买人，但老鸨从未肯卖过。她清楚卖进宫的舞姬是什么下场。

        这一次九升再来问时，老鸨记起不干活的青荇，动摇了。她迟疑道:“人倒是有一个，不过，我得问问她愿不愿意。”

        九升大喜。宫里越来越费姑娘，人越来越难买了。

        老鸨走进青荇的房间，让她做出选择。绕花汀不能这么养着她，要么接客，要么去宫里。青荇脸色惨白，却选择了后者。

        老鸨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真是猪油糊了心！你还以为他会回来吗？别说那臭画画的不可能来赎你，就算他来了，你这一去宫里必会变成残废，他还会要你吗？”

        青荇目光黯淡，对着老鸨微笑一下:“妈妈，我早已不信他能来。”

        老鸨愣住:“那你……”

        “既然无路可走，便走条死路罢。”她理了理头发，走出门去。

        她走向那个侏儒九升所在的雅间，一掀珠帘走进去。九升正在用茶，坐在椅子上，双腿够不着地，面相也像个小孩。他抬头看到进来的女子，微微一怔。

        这种表情青荇见过无数次。她长得美，男人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会愣一下，侏儒也不例外。九升的脸上却旋即闪过一丝怜悯。

        他嗓音稚气，语气却成熟:“你想好了吗？”

        青荇福身:“民女情愿。”

        九升跳下地，尘拂往肩上一搭，叹道:“这年头的疯子各有各的疯法。”

        九升负责给赵负城搜罗购买舞姬，那些美丽的姑娘，或是被家人强卖，要捆绑着运进宫里；或是迫不得已而自愿，战战兢兢啼哭不止。像青荇这般平静的着实少见，给九升留下深刻印象。他看着她，仿佛看到在绝路中日渐麻木的自己。

        九升那付早已变成铁石的心肠莫名有了一点触动，让他做出一个错误举动。

        青荇在翩然亭跳舞的那晚，九升给了亭底烧炭的差役一个小小的暗示。九升是最得城主宠信的近侍，差役心领神会，当晚酒宴时，炭火烧得不很旺。

        然而青荇一舞未终，事情就败露了。步入晚年的赵负城疑心重，因此到处是眼线。那晚九升脖子上被扣上铁环，拖着铁链，狗一样爬在地上伺候。翩然亭底的铁板也烧得前所未有的红，青荇被抬出宫殿后门时，不光足部焦黑变形，膝盖和手部也被烙得露出骨头。

        九升买她的费用，已将她从绕花汀“赎身”，她回不去，无处可归。宫人们就将扔在了大街上，并当场宣布了城主口谕:舞姬青荇串通他人愚弄城主，罚她流放街头，谁敢收容，杖责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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