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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阴谋


孤冷堕天殿,云气自高大窗子涌入,如一股股瀑布流淌进长长殿廊,别有一番飘渺美感。

        一个袖着手的宫仆瑟缩着走过云息长廊,站在寝殿外小心禀报:“殿下,人都齐了,请移驾大殿。”

        “嗯。”殿内人半响才低低应道。

        寝殿内,高低燃着无数烛火。忧寒裹着厚重大髦坐在案几旁,依然觉得冷,忍不住收紧些;化鸟站在肩头困的摇摇欲坠。

        他面前摊开一卷古老残破的绢书,不眠不休已经三天。那是帝师除了翼兽留给他的第二件宝物,也是最后一件。

        绢书是衣服内衬裁出的,被人施了法,隐隐浮动着一层光泽,能折叠成极小藏在青铜古盒内。最初他没有发现,是化鸟帮他从古盒的夹层内找出的。

        绢书是帝师一直想传给他的禁术,密密麻麻写满了秘术咒语,毫无章法。只在书一角处能隐约能辨出三个字‘三斩禁’,旁边题注写着一个比较新的‘罪’字。

        忧寒摸索了下那三个字:“原生一族的秘密是无之至尊禁忌,为何会和‘罪’字沾边?出身原生一族的帝师都参不破,我怎样才能得到那神秘力量?”

        他最终烦躁的抓起绢书扔进古盒,重重合上盖子:“老师,我等不起了!那个罪子非但不履行契约还成了绊脚石!”

        前有,当着全天下的面用灭天雷暴挑衅戏谑他;后有,消减族人怨灵修补死界,把他一腔心血和慷慨激昂碾成了渣!最可恨的是,那个人连玩弄他都是不屑直面的。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不共戴天!

        忧寒霍的起身,肩头化鸟脚一歪跌倒地上。

        疲惫压抑、愤懑恐惧,积闷了数日烦躁再也按压不住,他发疯摔打东西,一脚踢飞高脚灯:“不过个罪奴之子,却一而再而三的挑衅、蔑视我!当我堂堂储君是死的吗!”烛火落地,化鸟向前喷出一股寒气帮他善后。

        “懦夫!”忧寒癫狂宣泄着,“只会虚张声势!徒有虚名,天下人眼都瞎了?若敢和我翼兽一搏,为何半途停手?”

        “沧彻,总有一天我必将你踩在脚底,将我受过的折辱百倍偿还!让你生不如死!”

        最后他踢翻了案几:“挑衅我?今日我就踏平落沙海!”

        “殿下,忘了帝师的嘱咐吗?”门外,突然一声阴阳怪气。

        “找死!一个奴才也敢忤逆我!”忧寒怒火中烧,抬掌劈碎了门扇。

        门外云息中,一个干瘦人影悠然踱步而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迎向暴怒储君,毫无惧色。

        “鬼玺?”忧寒的确意外,这个从不离开鬼门关的守门人,恐怕是第一次来帝都,不悦道,“不守着阙亭关,敢直闯寝宫,是嫌自己命长?”

        鬼玺伸出一个手指,指尖萦绕着一团洁白的魂魄,诡异莫测的笑着。

        “追魂咒?!”忧寒眸子收紧。

        离上次看到这种邪魅术法,还是沧彻受封日,也是帝师为他自裁之日!想起那又惊又痛的旧事,忧寒拳头攥的更紧了。

        鬼玺双膝跪地:“鬼玺曾受帝师点化之恩,莫齿难忘!从不敢与殿下共称师尊。帝师生前,奴才便已立下誓言:誓死效忠殿下,唯马首是瞻!”

        又是帝师为自己留下的后手。

        忧寒怒气消了大半,回身疲惫的坐在七零八落的案踏上,问道:“那时是你传的消息吧,今日又为何而来?”

        鬼玺向前爬了两步:“阻止殿下。帝师曾叮嘱奴才:务必要在紧要关头提醒殿下,对世子决不能意气用事!”

        “你也说了紧要关头。”忧寒捏了捏头痛眉心,愤恨道,“雷暴从阙亭关上滚过去的,死界裂痕千秋之功陨落,你也不眼瞎。你觉得我还能咽的下这口气!”

        “殿下就认定是屈辱吗?”鬼玺话里有话反问道。

        “什么意思?”忧寒向前探身,已经不爽。

        “我的意思有两层。第一层,世子是真的在挑衅你吗?”鬼玺眯起细小的眼睛。

        忧寒思量片刻,心里突的打了个寒颤:“他会卖帝师面子辅佐我。如果不是挑衅,那日就是真的想灭了帝都、灭了我。”字面意思,他倒吸了口冷气。

        鬼玺不可置否:“我在阙亭关也看了个大概。虽然不能想象当年无之忧君怎么生生凝聚无之大陆,两次看沧彻气势,撕裂它倒也未为不可!”

        “胡说!”忧寒起身暴怒,“不过一个小小世子,就算有些异人之力,还能反天不成?!”

        “殿下心中真无所畏惧吗?”鬼玺似乎不为所动,“殿下,恕我直言。单说那日落沙海雷暴情形,才知什么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也是那日明白帝师忌讳,应也是忧君所虑吧?暗黑之力是超越三界、来自洪荒的亘古神力!”鬼玺叹道,“所以玩弄死界,于他而言不过是儿戏,全凭心情而非契约。”

        忧寒一屁股坐在了满地狼藉里,目瞪口呆。一直跟在屁股后面灭火的化鸟,跳脚到肩上,小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脸,却感到主人僵如石头。

        “自创世以来,‘暗殇与光辉’传说就一直隐秘流传。想想当年他古堡中醒来,抬手间便倾沙覆海、沧彻桑田!那哪是区区术法之力所能演绎的,估计当年帝师就看破一切,所以才下令封锁消息,以安抚将大事化了,为殿下谋下生路。”

        “暗黑之力?”忧寒喃喃自语,“那传说来自洪荒尽头的、掌控天下之暗的灭世之力?”

        他极度怀疑,魔怔的看着鬼玺:“这么说,一直以来我是在和暗殇之王较劲,那我还斗什么?谁斗得过亘古之神?只要他愿意,抬手间就能将无之湮灭!真是可笑,还要求他辅佐我入主空河,真是天大的笑话!”

        忧寒浑身颤抖起来,他搂住自己,依然压制不住自内至外的恐惧。陡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沧彻受封时,那个坐在王座里软弱无助的稚子。原来一切还在起点,对他的恐惧从不曾消散,而是不断扩大!

        自己从最开始就注定无法超越他,那根本不是世人能企及的高度!原来自己一直做着蚍蜉撼树的愚蠢嫉恨,一厢情愿的和真正的神斗!

        “不——!”忧寒终于控制不住崩溃的内心,全然顾不得有人还在身旁,抱头嘶吼唾泣出声:原以为拥有翼兽、撕开死界裂痕,在天下人面前刚刚建立威望的他拥有了对抗沧彻的资本!哪怕刚刚数日之前,他还乘着翼兽有交锋沧彻的勇气。

        可转眼间,他不得不残酷的认清一个事实:你,永远也无法将他踩在脚下!而他却可随时将自己如一只蚂蚁般捏死!

        究竟是谁在戏弄谁?!

        忧寒紧拥大髦:当初还有帝师的护佑,那现在呢?谁还能救助孤王?谁又肯救助孤王?

        鬼玺目不转睛的盯着失控殿下,这个阙亭关看尽生死的守门人倒是多了份沉着冷静。心里感叹:帝师说的没错,这个储君果然一直是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他宽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万事有破才有立、有强必有弱。如果他真的强的将无之拿捏方寸间,有为何当日陡然停手?血祭一事怎么没逼宫殿下?”

        “如果他真想戏弄殿下,完全不用等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僭越世子身份,说明他还在遵守和帝师定下的契约。而只所以没有灭掉无之,我猜不外乎两种缘由:一是他的力量受限,做不到灭世之举;二是心中有所顾忌。”鬼玺冷静的说出心中思量,看的出这个贪财好色的守门人是有备而来。

        “哪又如何?”忧寒哆嗦着嘴唇,他害怕但不傻,所有的脉络在他心里也是清晰的,“就算他有诸多禁锢,谁能超越他!”

        “为何不可?”鬼玺拇指戳着自己胸口,“无论受限还是顾忌,都是弱点。只要有弱点,神魔可弑!”

        忧寒浑身一颤,想不到这个奴才的胆量比帝师有过之而不及,而自己又怎能连个奴才都不如?思及数百年来为了超越沧彻,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和不易拥有的,毕竟已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孤子,心中复又升起些许勇气和希望,问道:“说明白点。”

        “顾忌在人心,晾谁也猜不透。但果真是力量受限,那在他完全觉醒之前,殿下也不是没有抗衡的机会。”鬼玺低声说道。

        忧寒失望指着青铜古盒说:“你不会也告诉我是哪虚无缥缈的什么‘三斩禁’吧?我参不透,有什么用?何况世间还有什么力量能与亘古神力相较?”

        鬼玺摊手道:“我不知道‘三斩禁’。但帝师留给你就一定有其道理,只是时机未到。我今天来,就是给殿下送一个沧彻现成的破绽。这个破绽是否关联三斩禁,还需殿下自己掂量。”

        “快说!”忧寒眸子瞬间被点亮。

        “殿下可知,沧彻斩杀了剩余的所有族人!除了被我藏起来的,近乎灭族!是不是很有意思?”鬼玺道。

        “听说了。当年他不惜倾沙覆海救助族人,一念间又自残自戮,这不是折损自己吗?”忧寒一直不解,他在一地的狼藉里来回踱了两遭,忽然醍醐灌顶般通透,“明白了!因为我用他们族人的血魂撞开了死界裂痕!他在害怕,想阻挠我?”

        “殿下聪慧,一点就透。”鬼玺心悦诚服。

        忧寒抬眼看着门外翻滚云息,良久嘴角微翘,心中有万千思量却不动声色,瞥了眼鬼玺,意外将挂在悬崖边的话题岔开了:“那第二层意思呢?”

        鬼玺似乎也觉察到了,他有些不安,生怕刚取得信任没了,便毫无保留的禀报道:“第二层意思就在大殿里,这其中的经纬恐怕殿下心中早已明晰。”

        忧寒低头不出声的笑了,抬脚大踏步走出了寝殿下。鬼玺紧跟两步出门,站在蒸腾云息里,目送远去储君,眼里涌上莫测笑意……

        沧彻,你拿捏的了天下,拿捏的了人心吗?

        忧寒自寝宫一路去了大殿,在鬼玺的游说下,心中岁忐忑不安,但多少也恢复了些勇气。

        鬼玺说的没错,他太明白大殿里的‘第二层的意思’了。

        忧寒傲慢坐在王座里,数百年历练早已褪去了脸上稚嫩,可这次朝会,又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俯视着王台下恭卑的群臣,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和无助又重新涌起。

        坐在无之忧君巨大石像的脚下,淹没在浓重阴影里,他却没有丝毫的安全感:自小到大,无论在他多么的艰难渴求帮助的时候,父王的生魂都从未召见过他。

        因为只有忧君自愿,才能让外人进入石像界内!他可以召见沧彻,召见倾篱,却唯独没有给自己任何回应的机会。

        尽管他明白父王的生魂极为虚弱,经不起讨饶;尽管他明白进入石像也是折损自己。可是,有时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可笑,像个孩子,哪怕七老八十也一样还想渴求父母的呵护,就像灵魂从不曾长大,眷恋在母体里。

        除了储君的头衔和王座,父王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

        今日,恢弘威严的大殿里,上朝的群臣似乎没有往日拥挤喧嚣。果然,人心就像薄冰下的暗流,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人心背向。有多少是谨小慎微的观望着,多少是誓死追随他的?

        忧寒沉默打量着臣子,微眯的眼里不知是喜还是怒。

        想起不久前的朝会上,忧寒当众虐杀干固女儿的情形,到底有人惧于他的淫威,迫于这无声压力,双膝一软跪在地板:“多谢储君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其间观望的墙头草面面相觑:这话怎解?何来救命一说?这马屁拍的也未免过了。

        忧寒心里一笑:鬼玺言准了。看来这天下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如若不是殿下出兵相护,我等蝼蚁之贱命必被那日的雷暴惊死!如果不是殿下的英勇相抗,想必那来袭落沙海的妖孽也不会知难而退!殿下不但奋力为无之重返空河博取大命,更是时时还为臣民分忧解难,有储君执掌无之,是无之无往之幸!”马屁精慷慨陈词。

        “无往?”忧寒脸色一沉,“忧君脚下也敢轻谈‘无往’?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马屁精顿时吓的面如土色,四周一片臣子跪下求情:“殿下饶命!我等感怀殿下之恩!”

        忧寒心里却甚是欣慰:死界裂痕终是没白破,降服了些人心。沧彻,这就是我的砝码!

        “干固呢,怎么没来?”忧寒意外的叉开了话题。

        马屁精死里逃生,近乎语无伦次:“那,那个贱人记恨大女儿的事,昨日私卷财物想逃往落沙海。被我等发觉,将他捆绑在大殿之外,等殿下发落!”

        殿外一阵喧哗。黑甲殿卫押着被捆的五花大绑的干固,跌跌撞撞的上来,曾经富态的老头刚自丧女的惊吓悲恸中复原,已经形神消瘦的不成样子,却又惨被□□。

        上殿就大哭起来:“殿下冤枉啊!干固实在是冤死了!昨晚我还卧病在床,不料这些肖肖之辈突然闯入我家,将我捆绑,掠夺我家财物不说,竟还污蔑我是‘叛徒’!污蔑我要叛逃落沙海!殿下,请为干家做主啊!打死我都不敢背叛殿下啊!求殿下明鉴。”

        “昨晚明明我们在帝郊截住他的,还敢反咬我等!”马屁精指责,“殿下,他早早将自家小女儿干栀儿主动进献给世子,就是给自己留了后路。说他不会叛逃,都没人会信。先前竟还想让大女儿干莫祸害殿下,亏得殿下英明果断,当众打死。不知帝都有多少人拍手叫好,说殿下英明呢!”

        伏地起不了身的干固听此,直接急怒攻心,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忧寒饶有趣味的看着台下群臣惺惺作态,直到看倦了,才冷然开口:“鬼印加身!九族流配落沙海,永世无免!”杀气如霜,带着脆裂之声倏地冰封了整个堕天殿!

        墙头草们哗啦啦一片跪拜下去,人人自危,恢弘殿堂瞬时雅雀无声。再无人敢小觑王座里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子!

        “左军右!彻查叛逃者,同罪论处!”忧寒对着马屁精命令道。

        忧寒拖着大髦走下王座,径直回了寝殿。鬼玺自角落浓重云息里现身,问道:“殿下心里其实是知道干固冤枉的吧?”

        忧寒脚步停在窗口:“以他的胆子绝不敢忤逆两次,何况他小女儿也是自行入关,本与他无关。但,他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借口了,不是吗?”

        鬼玺在背后无声的笑了,那笑了带着说不出的阴枭。

        顿了顿,忧寒声音低沉吩咐道:“立马回阙亭关,一个印记都不能漏!睁大眼睛,将他们一点一滴的变化都要告知我。”鬼玺朝忧寒的背影深深弯腰拜到,便倏忽消失了。

        先前他心里明了的事正是沧彻屠族害怕的。害怕什么,必是那些罪族过了鬼关与常人的差异吧。

        漆金大门在身后合上,将汹涌的云息隔断,忧寒双膝一软瘫坐下去:父王、帝师,我押上整个天下来揣摩魔鬼心思!到底值不值?又有多少胜算?

        沧彻,你为什么要生在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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