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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彼岸花开


黑暗潮湿的古老城堡,自它建立的那刻起便是孤独和寂寞的承载,囚禁着比死还要可怕的绝望。

        曾经数千年来,是无之大陆罪孽贵族的放逐囚禁之地。

        遥想当年,无之忧君攫取穷海海底的黑暗礁石,迁万千苦力历经百年方建造完毕。这座穷海之央的孤岛上的黑色石堡,每一个基石里都贮满了死魂怨怒!

        数千年来,无数被囚禁之人便在这诡异的孤堡里被莫名折磨的发疯至死,没有人在这里能终老,甚至活不过十年!

        十年,在无之大陆不过是弹指一瞬,意味着踏进孤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可以善终,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将是以怎样一种方式死去,那是比斩首更加可怖的惩罚。

        死亡和怨怒累累叠叠,流淌进黑色海浪的穷海里,又滋养出绵绵无绝的海怪。

        那些以死魂为食的海怪蛰伏在穷海滔天巨浪里,自阙亭关一路而来,又不知枉杀了多少生灵。

        在没有轮回的无之大陆,生命一次弥足珍贵,穷海无疑是无之人心中的无间地狱!

        即便曾经为无之忧君立下汗马功劳、震烁无之的战野大将,在被贬入穷海孤堡,踏入潮湿冰冷的石屋里那一刻,高大魁梧的身躯豁然委顿下去,双腿发软。

        十年,在天光都不愿落下的穷海之岛,壮硕无比的战野大将轰然倒下,亦没有逃过十年诅咒。

        唯有当年年幼的世子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沉睡下去,一百年后再次醒来之时,倾沙覆海,震烁古今!

        孤堡自那一刻起,揭掉了数千年来恐怖面纱,戏剧般的给那些崇拜强者的人心里带来了希翼。尽管从没有人知晓那一百年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在沧彻之前从未有人活着走出来过,而现在唯一活着的亦不是凡人。

        然而孤堡,无论是在穷海还是落沙海时,无论有无人活在里面,都从不曾改变它的性情:黑暗潮湿、诡异神秘。

        无论它是人心中的地狱还是天堂,一直都孤独矗立在天尽头,数千年来一直如斯。其实从未改变,改变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知道它从未改变的还有那斑驳沧桑的腐木大门上的守门人。

        当沧彻身影自无之时空边缘骤然显现在孤堡巨大木门前时,原本没有门缝的城堡门上,诡异纹路快速游走起来,形成了一条歪歪曲曲的门缝。

        沉重的腐木之门沿着扭曲的门缝轰然打开,冰冷的城堡里黑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犹如被封存了数百年的古墓,流淌出地狱般阴寒。

        沧彻踉跄入内,不知是因为石板湿滑还是身心极致的疲惫,入门不过数步,他单膝一屈跌倒在地上。

        身后重新闭合的城门又浑然一体,消失了门缝。

        门板之后,自苔藓累累的腐木上有什么诡异的探出身来,就像一张破烂不堪的纸,吃力的自腐木门板上揭起来!

        那是这个古堡里,沧彻以外唯一的活物,也是这个古堡的守门人阿腐。

        阿腐看到主人跌倒在地,十分着急,本无法离开腐木之门的它,却努力探出了半个身子,一侧白骨眼眶里的眼珠子甚至因为匆忙,而被留在了门板上。

        “小主人——”苔藓和木屑形成的妖物不能利落的言语,只能咿呀出只言片语,它努力将自己身子从门板上撑起,着急又畏惧的朝跌倒在地的主人伸出了手,迟疑片刻又缩了回去。

        因为它看到跌倒在地的主人,身上有什么久违的恐惧化成阴影,在潮湿的的石板上漫延开去。

        是的,跌伏在地的暗殇之主落拓的抬起头时,地上漫延的阴影在一刹那仿佛又将他带回了久远童年:

        似乎又有沉重脚步声从幽宫深处走来,带着陈旧的岁月气息,那高大身躯掷地的暗影里,踯躅跟随着一个幼小影子,是幼年还未觉醒时的沧彻。

        那是战家举族刚刚被囚禁在穷海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沧彻还是战家年幼的世子,不过垂髫之龄。

        苍白俊美的面孔,即便在阴暗的孤堡也难以掩盖他纯粹的光华。穿着小巧的缁衣,默默地跟在身躯高大的战野父王身后,淹没在他的身影里,漫无目的在古堡里游荡;一圈又一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神智渐渐混沌的父亲,甚至早就忘了身后阴影里一直跟随的小小稚子;只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疯癫癫。

        从贬进穷海的那刻起,就再也没有看过自己孩子一眼。

        小沧彻却毫无怨言,干净眸子里不落一点尘埃,依然仰首望着眼前高大的父亲,满眼敬仰和期盼。

        尽管已经知事的他心里明白父王的不幸和对自己的厌弃,但是对于年幼的世子而言,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即便不能在他的怀抱里,哪怕只是躲在的他阴影里,沧彻都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和依靠。他用自己幼稚无力的的方式眷恋着,就像一只迟迟不肯离巢的稚鸟。

        直到有一日,本就羸弱的小沧彻因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每日踯躅跟随的劳苦,病倒了。

        极其懂事的幼儿极力隐忍着、没有告知任何人,依然固执的跟随着疯癫父王,只是脚步踉跄缓慢了许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最后,他一声□□,猝然跌倒在阴影里。数步之外的父王竟意外的驻步,思忖了许久,方慢慢转过身来。

        那是父王的身影第一次离开沧彻的视线。

        小世子仰着头,虚弱的无法站起来,但是在看到父王转过身时,眸子里流露出久违的幸福。

        “父王。”沧彻轻唤出口,发现有些生涩绕口。他忽然庆幸这病弱的跌倒,心内如花绽放。

        没有安慰,没有拥抱。他看到却是父王不再疯癫的眼里一层又一层隆起的寒冰,寒冰下仇恨燃烧,怨毒的犹如仇人。

        “孽障!生来就克死了你娘,现在又害我至此!我永远都不想看到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再烦我!”战野的牙缝里逐字逐句挤出无比厌弃。

        然后,连一眼都不肯多看,便袍袖一甩,冷酷的转身离去。

        “我是你的亲子吗?”想不到年幼的孩子,出口问出锥心的话。

        战野僵住,再回身时,突然抬脚狠狠踹到沧彻胸口上,将幼子径直踢飞出去。

        “啊——”小沧彻重重跌落到地上,嘴角流下血来。

        “如果不是我亲生的,早已将你手刃成泥!”

        战野目眦尽裂:“你永远给我记住:是你害死了你母亲,是你夺走了我的蔷儿!更是因为你的出生,忧君最终迁怒于我,举族横灾!我只所以还让你活着,恰恰是看在这一丝血脉的缘由上。”

        终是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

        沧彻颤抖着,从久远的回忆和伤痛里踉跄的站起来,仿佛数百年的光阴一直驻留在这阴影里从不曾离去。

        他迤逦着孤独的背影,朝孤堡深处缓缓走去。这个肉/体明明承载着洪荒之神的魂,却已无法摆脱凡世的痛!

        古堡之内,四处飘散着一股股潮湿阴冷的暮气,将原本黑暗阴沉的石堡笼罩上一层更加神秘的面纱;无论望向任何一处,都模糊不清、莫测难辨。

        唯有大厅之央有一处明亮之处,散发着氤氲之气。

        沧彻踉跄着朝着那处明亮奔去。

        那明亮之处,是古堡一处小小的四方天井,直通古堡之外黯淡的天宇。只是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的是,这古堡唯一漏下天光的方井飘满了雨丝。

        天宇之上没有一丝的云,却凭空不停的落下一根根雨线分明的雨,落到石板上又瞬间消失了痕迹,就这样无始无终、无时无刻、又无声无息的飘落着,沿着四四方方的雨檐,就像一个棱角分明的雨柱落下。令本就诡异的古堡徒添了另一层阴郁。

        暗殇之王静静伫立在雨帘旁,伸手轻轻接住廊檐落下的雨滴,雨滴落在他苍白的手心里,竟如炙铁入水般将他的手灼出一个小洞,腾起一缕血色雾气!

        即便暗殇之主都忍不住在那一阵裂心的疼痛里仰首深吸了一口冷气。

        “阿腐,你可知这是什么雨吗?”沧彻怔怔看着手心伤口,喃喃问道。

        腐木妖刚刚目睹了主人受伤的痛楚,似乎预感到什么,惊恐摇着头,然后它又听到了更加可怖答案:

        “这是世人‘悲伤的眼泪’,传言是这个世间最苦的东西。在快乐人面前它不过是普通的雨,而在悲伤人前,它便是一支支利箭。”

        沧彻目色潮湿久望着雨帘,曾经多少年来,指间雨不过是普通落水;苦寻虽然孤独,但至少内心犹存希翼,而现在,这雨丝竟也能伤他了。

        抚胸闷咳了数声,伤痕累累的手抓皱了胸口衣服:什么时候这里塞满了比死都要难受的锥痛?!

        “万箭穿心虽痛,却能让人忘记所有的悲伤。阿腐,你相信这样的传言吗?”

        然而,还未或者根本无需等到腐木妖的回应,沧彻双手捏住硬挺衣领向两边一扯,厚重繁缛的玄袍掉落脚边,仅着一层雪色薄绸里衣赤脚走进了天井,没进了如箭雨帘中!

        “不!”腐木妖一声低低悲嚎,疯狂挣扎着,双臂撑着门板,血淋淋要将皮肉分离,努力将自己从门板上撕下来。

        只是生由如此,挣扎徒劳,身体离开共生的门板越远,却越发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雨雾中的主人自戮自虐,心痛不己,一条条血污沿着门板缝隙流下。

        “迁——!”雨中的王,豁然展开双臂,仰天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在万箭穿身的剧痛里将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和悲痛释放出。如针雨丝径直穿透他的身心,腾起的阵阵血雾如莲般绽放在雨幕中。

        沧彻双膝重重跪在天井中央,闭目垂首,血色雨珠打湿了脸庞,分不清眼角流下的温热还是冰凉。

        万箭穿心、生不如死,再自戕的肉/体之痛都抹不去心中伤:暗境中,青迁冷漠与他仇视一遍遍浮现,手腕的灼伤之痛清晰如故,竟比雨箭穿身刑还要不可承受。

        那红绳是他唯一临摹凡人愚蠢而执念的定情信物,是他苦寻青迁时的慰藉,而那个人却亲手将它毁了。亿万年的深爱经不起这短短数世的隔阂,他执着的人却已将他弃如敝履!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死生不共!那样狠绝无情的诅咒,我承受不起。如果可以,我宁肯把心掏出来,焚烧在烈焰中!

        没人能懂,沧彻心中的恨。他恨背叛的手段、恨千山万水的别离,但即便神魂将灭时,他都未真心恨过青迁这个人。谁曾想,他早已放过的人,却在重逢最初,反将他恨的入骨入髓。

        恨什么?恨他多余的出现,还是扰了他这一世的好梦?

        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为什么?!”沧彻呛出一口血,按压着心口粗重喘息,“告诉我究竟错在哪里?”

        “还是这情是错是罪!”断肠人仰首诀别,将世人悲伤之泪虚牵在手,又陡然松开,雨丝化成箭矛之阵,千斤巨鼎般无情压下,万箭穿心!

        ——那我就替你了结在这里!

        沧彻被无声击倒,连一声□□都不曾发出。世间泪重新变回朦朦细雨,将那假象温柔冷冷的淋在千疮百孔的血人身上。

        他苍白无血的脸贴着潮湿地面,长睫上雾水涟涟,虚弱望着绳痕累累手腕,眼泪悄然滑下,缓缓闭上了双目……

        ——真的太累了。

        前尘已散,此心已殇;逆天改命生死苦觅,竟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荒唐!

        心如针刺,作茧自伤,终悖逆不了孑然自立、孤影寒凉。

        诛心之叛,两厢路人;从此后,浮生梦落,死生不共!

        此身此心,只要活于世一日,必将如你所愿——

        手腕绳痕上黑血横流,沿着石板蜿蜒向四周,旋即活了似的,幻化飞出一条透明红丝绦,一如最初月老巾囊中新生样;缠绕在沧彻身上,徘徊片刻,便陡然破碎在雨雾中,化成了万千星芒落下。

        每一个破散星芒都幻化出一株奇异妖冶的花,如一曲妖异舞蹈,每一辧都以最绝美姿势绽放,那种纯正惊艳的红,如同鲜血,摄聂着魂魄。

        天井之央,花雨落下渐将沧彻埋葬——

        “彼岸花!”阿腐裂身成功,跌破在地上,只是它没有腿,而是一堆藤蔓,血迹斑斑的依然牵扯在门板上。

        它朝天井之央的花冢努力爬着,却再也不能前进一寸:“小主人,别怕。阿腐在这里,永远在这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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