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溯

世界创成之初，父神作为始神，是无法参与自己创造的世界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爱上了一个毕方族女子。为了和那女子在一起，他先是创造了诸神代管人间，又将肉身融入大地，并把自己的力量凝练成核支撑这世界继续运转，只为化身入世，与那女子朝夕相伴。

        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对这世界的绝对掌控。

        人间的人族供奉神明，常常将管理人间的仙官错称为神仙，殊不知仙就是仙，由人族之人飞升而来，而神在某种意义上与人一样，只是一个存在于世间另一个角落的族类罢了。

        在父神的设定里，神会受伤，却不会死，不管是熙也，阿缠还是杉月，季游舒那些古神皆是如此，除非父神重新收回父神之力，更改神族生存法则，或是像灭世之战一样，自身爆毁，力量倾斜三界，波及诸神，以致消亡。

        可毕方一族不属于父神最初规定的神族，所以幼芳，也就是熙也的母亲，于一场重病之后身陨。

        父神因此生出心魔，终日困顿，而后因不堪其扰，将心魔剥离，藏于九仪大殿西殿之中。

        许多年前，妖族领主南妖王来到神界求见父神，却惹了父神不快被扣留，北妖王以接回南妖王之名向人间借道，骗得人间之主同意妖族踏足人间，北妖王得以趁机进犯人间。

        而神女因放出金乌，导致人间大旱，人间之主才被轻易蒙蔽，给了妖族有机可乘。

        那是母亲走后她第一次见父神，却是于九仪大殿，诸神面前，赐她剥骨之刑。

        神仙修炼，修的就是一副神骨，所谓剥骨就是将这与她血肉心脉相连的毕方神骨连同半生修为剥离烧毁。父神慈悲，给她留了两小块残骸护身。而她被剥了骨，从此不能恢复毕方真身，依靠残骸的微弱法力也不足以施展什么强大的术法，偏偏又不死不灭，只能以这残破之躯苟活于世。

        熙也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若可以，她宁愿身死以谢其罪。

        烛龙给了手骨后就又消失不见了，最后那句话听起来似有深意，仔细一啄磨就发现基本都是废话，过去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能更改，未曾发生的事自然有转圜之地，而她所走的每一步当然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烛龙离去后，周身结界散去，一旁等待的施无咎也显现出来。

        “走吧，我带你出去。”

        施无咎却一脸诧异，“仙子不是有事要办？”

        “是啊，我已经办好了。”

        “这样就算办好了吗？”施无咎抬手作掌，学着熙也的动作道。

        原来在施无咎的视角里，方才她与烛龙的一番对话不过一瞬。

        熙也将手里的布袋扬了扬，“取个东西而已，借你袋子一用。”

        施无咎自然无不可，只呆呆地看着熙也，似乎是很不理解为什么熙也手一抬一放事就算办好了，玉华琼光一般的人，竟也有些可爱。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走着，间隔两步之距。

        返回的路上，海灵芝越来越小，走着走着，渐需要五十步一跃，二十步一跳，两人频繁起落使得所到之处粉末翻飞。

        熙也被手帕掩住了口鼻，倒也不觉得难受，只是这孢子粉太密，如行黄沙之境，使人看不清前路，只得缓慢前行。

        “人间有一句话，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身后的施无咎突然道，“此句后又常说成白头偕老，意味人间相爱的两个男女相守一生直到白头。”

        白头？

        熙也脚步不停。

        便是父神，也只做到了“执子之手”四个字，父神强大如斯，也无法阻止一个人的消亡，人族何其渺小又何其贪婪，怎敢保证与一人一生相爱，直到白头？

        施无咎接着说到：“自然了，人的一生数十载，也是极其难专注于一人一件事的，白头不易，落雪而白却简单，无妄海没有雪，却有这漫天的孢子，你我二人也算是白头了。”

        合着这人在这等着她呢。

        熙也一回头，只见这人满头满身已全是白色，一手举袖半掩住面部，只露出花白的眉毛也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明亮而纯粹。

        “你”熙也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顿住，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面露怪异之色。

        “海灵芝，就是独生长于无妄海中的一种白色灵芝，起了个名字叫海灵芝罢了。”熙也无端这一句，让施无咎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然是灵芝的一种，自然就会有灵芝的习性，比如这脚下的粉末，其实就是它的种子。”

        “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种子是从哪来的。”

        施无咎顺着熙也的目光向后看出，只见两人之后，一株株巨伞似的灵芝盖下，无数的粉末喷溅而出，一时间烟尘斗乱，尘头大起。

        怪不得这一路半空飘起的粉末越来越多，这根本不是因他们而起，这压根就是到了海灵芝吐粉的时节了。

        这么多的孢子粉，莫说窒息，淹也能将他们淹死！

        “走！”

        施无咎可没有熙也那般无所谓，一瞬间想到其中厉害后，立马抓住熙也的手腕奔逃而去。

        脚步越快，粉尘越起，施无咎一手抓着熙也，一手要打散障目孢子粉末，无暇顾及口鼻，只能尽量摒气，然而又不能完全不呼吸，换气之时，粉末吸入肺腑，忍不住剧烈咳嗽，胀起了脖子上的根根青筋。

        “就快到了，准备出去！”施无咎勉强说出这一句，从袖子里掏出了小玩意儿，用手捏碎往前一挥，水泊纹路荡开，半空中登时出现了一道白玉色泽的门。

        施无咎一个飞身就要带着熙也穿过。

        没想到这人还知道备好回去的门钥匙，可此地被烛龙设下的禁制，只能通过门钥匙进来，却不能原路出去！

        “不可！”熙也挣扎，却仍被带向半空。

        电光火石之间，施无咎已将过此门，看见门之后不是他预想的出口。

        施无咎终于反应过来，却来之不急，他一个反手击于熙也左肩将她送回灵芝盖上，而自己则被这巨大的反力推入白玉拱门内。

        玉门之下，便是不见地底的深渊。

        没人知道那下面积年的孢子粉到底有多厚，但用脚趾甲盖儿想都知道，一旦落下去必然会被深深掩盖，活埋窒息而死。

        熙也狠狠砸进灵芝盖上的孢子粉中。

        施无咎已落灵芝之下，来不及多想，熙也将面上帕子扯下，双手作掌，将这帕子扯成一条丝带。

        前来此地，她哪里需要什么白绫，自然也不会带，刚才那条白绫便也是用此法幻化而成的，只不过那时她用的是自己的里衣，而此刻用的是帕子。

        丝带飞出，好在不算晚，勉强足够捆住施无咎阻止其下落。

        熙也死死拽住丝带，借力爬到灵芝盖边缘。

        她费力探出头，只能看见丝带深深没入烟尘，却见不到那一端的施无咎。

        海灵芝群是烛龙的地界，哪有这么好出入，便是进来时可以寻个捷径用门钥匙，可出去却必须要一步一步不能再用他法，施无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才使自己落入如此险境。

        方才他险些被掩埋，却只是一时，以他之能力，脱困加之走出此地只是时间问题；而此刻不同，此时若她放手，他绝无活路。

        空中的烟尘愈加稠密，糊得熙也睁不开眼，她将丝带缠绕在自己腰间，又裹在自己手上，另一只手双指并拢抵住喉咙。

        “抓紧了！别松手！”熙也大喊。

        施无咎没有答话，却骤闻布料撕裂之声。

        “若我能活着出去，可能直接唤你的名字？

        这一句在熙也耳边响起，却不是来自那下面，她这才发现，自己鬓角不知何时被施无咎附上了一片传音叶子。

        熙也仿佛猜到了这人要做什么，“你住手！”她大喊，却阻止不了施无咎在下面的动作。

        丝带完全裂开，被缚之人掉落，熙也拽了个空，被震得倒退几步。

        熙也站稳后立刻拿出了那布袋，从中取出一小块烛龙手骨攥在手里。

        而后没有犹豫，即刻跳下。

        海灵芝群除了步行而出，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出去。

        回溯炉燃起，炉盖旋转，便可穿行时空，自然就能离开这地方了。

        熙也全力下坠，耳侧的风吹的她头皮生疼，没一会儿就瞧见了腰间绑着半截丝带的施无咎。

        施无咎显然一愣，确定熙也真的跳下来后，肉眼可见得焦急起来，甚至有些生气。

        “你下来干什么！”

        熙也没空理他，算着两人距离差不多了，便小心从袖中拿出回溯炉，递向施无咎方向。

        施无咎不知所以，却仍伸手去接，双手捧稳后，熙也掀开盖子将手骨放了进去，然后赶紧盖住。

        想要出去，只需旋转一点点即可。

        熙也右手旋转，施无咎却覆手而上，连带着熙也的手一并握住，将炉盖继续自北向南旋转至一寸半。

        “你做什么？！”熙也挣脱不得，却见施无咎目光闪烁，只紧盯着回溯炉，仿佛没有听见熙也的质问。

        青烟如紫霞升腾而起，再不给熙也思考施无咎这古怪动作的机会。

        陷入昏迷的前一秒，熙也想，会不会这人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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