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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范惑睁眼时人被捆着困在一口缸里。

        他浑身上下被扒得干净,胸前还给开了刀,伤口浸泡在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中,闻起来有股浓厚的酒味儿,大概是把自己当做肉要腌入味吧。

        这液体激得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范惑倒抽着气,四下环顾起来。

        这处大约是个厨房,四壁漏风屋顶满是窟窿,装他的大缸旁边是灶台砧板,几条胳膊腿胡乱地堆在墙角,都开始发臭了。

        范惑双手双腿皆被反着,他挣扎了几下,使不上什么力气,再加上失血造成的虚弱,便只像个将要溺亡的人无力地扑腾着,最终只溅起一点水花扑在脸上。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将下巴靠在缸沿上。

        这缸很冰,缸里的酒也很冰,范惑不觉得冷,但觉得累。

        堂堂太子殿下,若是死在锅里,被群匪徒作肉吃,传回三途川去岂不丢光了范氏一脉的面子。窝囊,实在是窝囊。

        但他又没有脱身的办法。

        棺山岭的士兵根本不会发现他在或者不在,即使有人发现了,最早也是明日早上的事了,而今夜便是新年,这群歹人定不会留他过年。

        要指望这群没交情的兵来救自己,跟指望嵇文能让自己回三途川一样——白费。

        而他自己没有功体,真论起来还不如嵇文那个反贼可靠,只能跟那些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他颓然地想着,身上皮肉疼得发狠,叫范惑想睡都不能睡。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他盯着灰白的地面有些神志不清的,却听见大门发出难听的嘎吱声,有杂乱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范惑闭上眼睛打算等死,但过了好一会儿,自己身上都没个动静,于是他又睁开眼睛。

        这下看见那些人如临大敌一般,纷纷举着兵器,浑身紧绷盯着门外的方向,根本没往自己身上瞟一眼。

        怎么这大半夜的是闹鬼了么,范惑想道,伸着脖子往门外看。

        忽闻一阵尖锐的破空声,眨眼间一把直刀已插在站在最前端那人的头上,他愣了片刻,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团浓郁的黑雾随风涌入,踩在那人身上化出人形,竟是帝峥。

        帝峥面无表情,微微弯腰捡起他的直刀,甚至只是有些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扫过那几人,随后轻飘飘地动了。

        手起刀落,人头应声落地,解决得干净利落。

        待将所有人都解决了,帝峥垂眸将刀收进挂在后腰的鞘中,右手放到嘴边,舔了舔手上粘稠的血液,随后走向范惑。

        范惑仰头盯着他,却没等到帝峥与自己对视。

        他被帝峥从缸里提出来,只听“唰唰”几声,四肢立刻自由了许多,随后又向只小鸡似的被帝峥放下在地上。

        帝峥甚至把他翻了个面,看了看范惑的背后,又把他翻回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身黑衣黑袍扔给他。

        “死不了,”他说完便往外走,“我在门口等你。”

        范惑被他这一套操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套上衣服,穿好靴子,将厚实的皮毛大袍裹在身上,这才走出去。

        帝峥正蹲在地上用手写字。

        范惑走到他身后,帝峥头也没回,依旧用手指在雪里划拉着。

        他的字很好看,但写的是什么实在是看不懂,一会一个一一会一个二的。

        范惑没出声,半晌听见帝峥问他:“太子殿下,臣想请教一个问题。”

        范惑摸不准他打的什么主意,道:“你说。”

        “一百二十五人加二百八十四人加六人加八人加十二人,是多少人?”

        范惑:“……”

        他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算数吗?”

        “没学好,复杂的算不懂,太难了。”帝峥站起来,抬脚边走。

        范惑跟上去,发出一声轻哼:“四百三十五,就你这个水平还能做将军,真不知嵇文是如何教你的。”

        几滴浑浊的液体顺着帝峥的袖子落在地上,范惑往雪里看了一眼,忽然发觉那是一连串的血珠子,像水一般在他的衣服上落下来,好像将帝峥浑身上下都浸透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帝峥方才是在算什么。

        “你杀了四百三十五人?”他问。

        “四百三十六。”帝峥说。

        范惑眉头一拧:“不可能,我不可能算错,虽然我打架打不过你,但我从小算数可是第一的……”

        帝峥脚下略微停了一步,解释道:“门口有一个,我刚才没说,四百三十五加一,我会算。”

        范惑干笑了一声:“呵。”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所经之处遍地横尸,却几乎没有打斗的迹象,范惑看过去,那些人几乎都是被一刀毙命的。

        “我都处理干净了,”帝峥又道,“殿下放心,没有活口,今日您只是去了趟哨所。”

        范惑眉梢一挑:“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是,听说殿下早上便出了营地,但直到晚上还没回来,臣猜测您是在去哨所或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帝峥道。

        范惑不解:“为什么?”

        他与帝峥并无交情,严格来说,帝峥虽长得年轻,但其实比他年长许多,但论年龄,范惑只有帝峥的一半那么大。

        而且鬼界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帝峥是嵇文从叛军手里救下的一个孤儿,在先帝刚继位、鬼界内乱的数十年里,帝峥皆由嵇文亲自抚养,与嵇文一起在军营中长大——因此有传言说,帝峥将军便是嵇文养的一条听话的狗。

        这位小将军不善言谈,但很忠心,嵇文称帝后,朝中仍有以国师为首的大臣拥立范惑为太子,因此他提拔帝峥做大将军,又升至都统,其用意不用说便也都知道。

        范惑觉得他们二人都假惺惺的。

        这天下都姓“嵇”了,还留着自己这个姓范的太子做什么,倒不如让帝峥在这荒山野岭的把自己一刀给砍了,这一辈子倒也活得自在。

        帝峥也是,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恭敬的样子,他总觉得有几分看不顺眼。

        “您是君,我是臣,”帝峥道,“我救您,天经地义,我若不救您,罪该万死。”

        范惑笑了一声:“我来教你,我若死了,你主子应当更开心些,所以你不应当带我回去营地。”

        帝峥也笑了笑:“谁说我要带您去营地?”

        果然,范惑想,虚伪,此人真是虚伪!还装得像个好人!

        夜里的雪依旧很大。这雪该是下了一整天,山路鲜少有人行走,地上厚厚一层的积雪十分蓬松,一脚踩下去便要陷进去大半,得把脚□□再往前走。

        或许是为了照顾范惑,帝峥刻意放慢了脚步,路上时不时停下等他,但二人也还是远远近近的。

        范惑边走边在心里骂着,本以为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逃不出阎王爷的手掌心,待他有一日轮回转世,定要把嵇文与帝峥这两个贼人挫骨扬灰,为父报仇,为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他一路行得跌跌撞撞,本就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意识也渐渐变得不大清醒,直到一头撞在帝峥身上,脸上沾了一片冻住的血碴子,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你动手吧。”范惑舒了口气,他走得着实有些累了,也不想再走了,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大约也不用说什么遗言。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帝峥拖着自己前行了一段,有那么些许的疑惑,怎么方才那地方是风水不好,不适合死太子么。随后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范惑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身上疼得厉害。

        他躺在地上,张嘴便是哼哼。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张煞白的人脸。

        帝峥凑过来看他:“您是哪儿不舒服,忍忍吧,会长好的。”

        范惑盯着他沉默片刻,道:“……真是见了鬼了。”

        帝峥不解:“嗯?”

        “我怎么还活着?”范惑挣扎着坐起来,认出这里竟是哨所,在自己对面的墙中,一排雪白的传令鸟正不时偏头看着他们二人。

        “因为我把您救出来了?”帝峥说,他站得笔直,衣服已经给冻硬了,结了一层浑浊的血色霜花。

        “不时,”范惑起身时扯到前胸后背,那两片肉火烧般疼起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才继续说:“我是说,你怎么不杀我?”

        帝峥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道:“弑君是要掉脑袋的。”

        范惑僵着上半身,姿势奇怪地走向传令鸟,边走边说:“我只是个太子,算不得弑君。”

        他动作熟练得捧出一只脚上系着红线的传令鸟,将一支小小的信筒从它的脚上解下来,指尖一挑,封在筒外的符印便与信筒一起化作灰烬,只剩下卷得细细的一张纸条。

        帝峥并未跟过来,依旧守在门口:“您是未来的帝君。”

        范惑将那纸条展开,只见上边写着一行小字:再等一年。

        右下角签着一个“玉”字,这自然是国师玉卿的签名。

        “你倒是挺正直的,”范惑将那纸条吃了,转身一瘸一拐走向帝峥,“嵇文没教你要除掉我?”

        他路过帝峥时后者低下头去,待太子殿下先走出门才跟在他身后。

        “帝君只教我一件事,忠于君,忠于国。”帝峥答道。

        听见他这句话,范惑对着灰白的天空眯了眯眼睛,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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