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跟协会长聊完，嵇文又开着他那辆新买没多久的suv和他刚处没多久的男人往岳海市区赶。

        “兰室主任，”高德地图有些机械质的导航声中，嵇文叫了一声，“您有何指导？”

        兰心还没说话，张嘴就先打了个哈欠。

        眼下已经是凌晨两点，他乃是仙族，他们仙族大部分年纪都不小了，是早九晚六的养老式作息，因此这会儿“兰室主任”早已经困得眼睛发红，全靠意识强撑，哪还有什么指导。

        中央特情中心不接触基层办案，并且是既不接触基层，也不办案。督导工作其实大多时候就是走个过场，聊聊天喝喝茶抽抽烟。在中心上班时兰心是名副其实的“领导”，坐在办公室喝茶浇花养鱼的那种，连偶尔普查一下人口信息都轮不到他亲自动手，就算是神志清醒的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指导来。

        他活得甚至不如当代小学生与时俱进，就算撤了手机电脑电视互联网，也能乐呵呵种五百年的地不嫌枯燥。

        “不好意思，”嵇文刚把烟送进嘴里，看见他这样动作一滞，“我不睡觉都习惯了，忘了您得休息了，咱俩先回家？”

        兰心困得声音都小了：“不然你要回哪？”

        嵇文：“特情局，尸体还没检查，苟韫那边也没审呢，普通人得赶紧处理完交给善后科。”

        “普通人也是要睡觉的，他刚死了同事，又要熬夜被你审，你这是虐待，言行逼供，他一定会投诉你的，”兰心忽然歪了歪身子，头轻轻地靠在嵇文肩上，“熬夜容易暴毙，给普通人留一条活路吧。”

        嵇文一扬眉毛，随即笑道：“给他留条活路投诉我吗？”

        他俩被封为“鸡犬不宁”不是没有原因的。

        侦查科与刑侦支队经常一同办案，苟队因为善后科某些人的偏见，被修改过的记忆里嵇文就是个抢功的花架子领导，没点子真本事，而且嵇文其人还是走后门当上的领导。

        这使这位贯彻落实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好刑警偏见是一百二十分的大，把嵇文摆在他眼前可谓是瞧不起看不上。

        但嵇文心知肚明自己救过这位几回的命了，于是经常骂侦查科的苟韫在他心里就像个白眼狼，尽管始作俑者是善后科某个喻姓科长，但就有人当面骂人，他嵇文又不是念佛的，脾气当然差得很——因此俩人对对方各有意见，永远达不成共识，见面必骂，逢事必吵，有架必干。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驶过，嵇文和兰心都没注意到一个几乎融入黑暗中的影子忽然从车尾离开，往他们反方向而去。

        大约一千米开外的小山包上，两个男人安静地坐在车里，像是等着什么。

        影子一路疾驰，穿透车玻璃，在那二人的后座化作人形，也是个男人，瘦得仿佛没有肋骨，手脚也如干枯的树枝，只要一根绑头发的皮筋就能把他捆住。

        “没有异状，”他开口，声音像老鼠一样尖细，“择良什么都没察觉，嵇文也是废物，苟韫明天就会忘了这事儿。”

        驾驶席的男人睁开眼睛，他左眼一片浑浊，仅有右眼珠是正常的，但那右眼飞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一转，看向坐在副驾驶的人都不用扭头，低声问：“那雀神呢？”

        “雀神？他算什么东西，连择良都发现不了的事，他能看出什么？”后座那人说话间还“吱吱”笑起来，言语间十分不屑，“岳海市马上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雀神……不如等到时候让主子赏给咱们尝尝鲜？”

        他说着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双对眼向中间挤作一团，模样有些猥琐。

        “得了，”单眼男人有些嫌恶地扭过头去不看他，“少打那些恶心人的歪主意，除了主公交代的事，你多做一件，我都把你的脑袋剁下来包饺子卖。”

        后座搓了搓细瘦的双手，在黑暗中发出诡异的怪笑：“嘿……嘿嘿……”

        凌晨三点半，御江湾b座，地下车库。

        兰心已经靠着嵇文睡了有一会儿了，他本想小睡片刻缓一缓精神，但没成想挨着嵇文就这么睡了过去。这期间嵇文开车又很稳，直到车子停下，兰心才感觉到什么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抬眼便看见嵇文正叼着根没点着的眼，低头在手机上扒拉着什么。

        他心中忽然一动，叫了一声：“嵇文。”

        “哎？”嵇文正给郑玉瑶回消息，听见兰心的声音略微偏了下头，条件反射地先应了一声，直到点下发送才去看他，视线与兰心澄澈的双眼对上，轻声问他：“你醒了？”

        他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兰心：“圆的是电梯钥匙，最大的是家里大门的钥匙，前边那个门过去就是电梯，18楼a，电梯按钮分ab户的，出电梯就是，你自己上去？”

        他说“家”这个字时非常自然，好像兰心已经是家人了，没有丝毫的生疏。

        兰心接过钥匙串数了数，除了嵇文说的两个，上边还有把十字花的钥匙和一把偏小一些的。

        他没下车，反而问嵇文：“你不怕我拿了你家值钱的东西跑了？”

        嵇文笑笑：“从身份上来说，您是我领导，又是我祖宗辈的人物，别说我家里那张工资卡，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说不啊。”

        这是他们私下不成文的规矩：遵从领导的命令，遵守长辈的指示，方能与人类和平共存。

        兰心也笑了，这是他与嵇文见面以来头一回笑，笑容有些内敛，但也确实带着股神仙般不沾世俗气质。

        “回家睡吧，”嵇文终于放下手机，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着了，“明天早上我回来接你，应该就审得差不多了，你只要等我查清楚来龙去脉，把他们一窝抓了，再跟上头领导写个汇报当做你的督导成果，今年的晋级加薪稳了。”

        兰心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开门下车，又在关上车门前忽然叮嘱他：“你是不会困，不是不会累。”

        嵇文正呼出一口烟雾，朝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兰心走进电梯间，隔着玻璃门目送黑色suv驶出车库，才转身刷了一下电梯。

        御江湾是高档小区，入住率不高，但住进来的人大多不怎么忙碌，鲜少有嵇文这般加班早起无休的奔波，因此这个时间的电梯也十分清闲，几乎是兰心刷卡的瞬间就开了门，仿佛在特意迎接业主回家。

        电梯内的按钮都是特意做成的复古样式，跟某个橙色软件上销量不错的打字机式键盘长得很像。

        这种电梯是双向开门，a户开一侧，b户开另一侧，从电梯出来开始的空间就完全归业主所有。

        嵇文家的电梯门口摆了个红色写着“出入平安”的脚垫，靠墙还有个一直打到顶的柜子，下层是开放式鞋架，摆着几双未拆封的一次性拖鞋。

        兰心拿了一双换上，在开门之前深吸了一口气。

        他其实很困了，但这会儿却又十分清醒，也十分紧张，甚至能听见耳朵中“砰砰”的血管跳动声。

        在他们这一类非普通人的种族里，只要接受过教育，便多多少少会听说在九界的历史中，雀神兰心曾与鬼界帝君联姻。

        但其实不是联姻，是他嫁进鬼界，从此兰心不再是雀神，而是鬼界的帝后，从此雀神一族不再是仙界的子民，而是庞大鬼族其中的一支。

        而当时的帝君叫做嵇文，与今日这位侦查科长一模一样，音容笑貌，分毫不差，甚至连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都无甚分别。

        像，真的太像了，兰心想。

        与嵇文一别两千余年，他这一生都在等，等嵇文的下一世，或者等嵇文再也未入轮回，终究有一天能借天地的气力恢复生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仔细地算过，九界轮回，嵇文若再有一世，应是仙族，那他们定会相遇，未来也会比嵇文死前要过得容易许多。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等到一个仍是鬼族的嵇文。

        恍惚间兰心好像看见从前那位鬼界帝君：他站在高高的金琅台上俯视着鬼界终生，玄甲裘皮，腰间别着透白的玉剑，周身围绕着若隐若现的黑雾，是理所应当的帝王之姿，九界再无君王能与他媲美。

        “你说过，等你……”兰心的手抖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着，随即将钥匙插进锁孔，手心出了太多汗，第一下竟没拧开，不得不松手又重新拧了一下。

        厚重的防盗门发出“咔”的一声，三排防盗锁弹开，室内漆黑而安静。

        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才踏进去，借着窗外的一点霓虹灯光摸着了门口墙上的开关。

        这是个小复式，玄关进门便是客厅，天花板很高，大约有三米上下，因此客厅的天花板上是个水晶船型的吊灯。

        装修风格看上去十分简约，黑白灰蓝，是典型免费商业ppt模板的配色，大理石地面甚至干净得像铺了一片镜子。

        兰心还未熟悉“家里”，忽然一个身影从右手边某个房间钻出来，远远看着他“喵”了一声。

        是只硕大的蓝猫。

        这大猫皮毛光亮脸蛋滚圆，一脸警惕地观察着兰心，一仙一猫对视许久，终于猫主子沉不住气，有些焦急地转身跑回屋里，“喵喵”几声又跑出来，警惕地来回审视着门口和站在门口的陌生人。

        他又对着门喵喵几声，像是在叫主人，可惜主人正在特情局加班，根本不在家里。

        兰心试探着往前，那大猫瞪圆了眼睛，忽然转身一跃而逃，钻回那房间里便没了动静。

        兰心没去追，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用从锦城酒店打包的菜填满了空无一物的冰箱。

        嵇文家里很大，上下接近两百平，楼下有间搭满了猫爬架的小卧室，兰心推门时蓝猫正在磨爪子，被惊得险些原地起飞。

        客厅摆着一整套的家庭影院，75寸的大电视，沙发背后还有个吧台。

        厨房很干净，橱柜里塞得满当当的猫罐头猫粮和猫砂，一双碗筷都没有，根本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楼下的另一间卧室是间很大的书房，书柜里摆着些只有从特情局的渠道申请才能买到的书——《异国传》、《九天》、《山海异闻传说》之类的，出版日期都在近五六十年内，是过去人编著，又经后来人整理的版本，其中某些故事已经失真，兰心随手翻了翻，就挑出来不下十处的“谣传”。

        而全屋唯一一间卧室在楼上，双人床，床上用品清一水的漆黑，床单几乎没有一点褶皱，只是沾着不少衬得灰白的猫毛。壁橱里的衣服简单得要命，一眼扫去只有几件白t恤，白衬衫，和几套局里发的制服。床角还有个大猫窝，但看着很新，大概楼下那位猫主子没住过几次。

        太冷清了，兰心想，冷清得没有个家的样子，即使所有东西都规规矩矩的按照人类的样子摆在该摆的地方，却又没什么用处，也没用过。

        他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躺下，卧室是个落地窗，没拉窗帘，透过玻璃能看见御江湾远处，岳海市中心的一片灯火通明。

        兰心抱住被子，就这么看出去，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那些路灯招牌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在水汽中逐渐模糊成一团。

        有个很轻的脚步声传来。

        “喵——”床沿一沉，猫主子跳上了这张大床，谨慎地低头在兰心的脸上嗅来嗅去，他认出这是个铲屎的活物，但这玩意跟每天给自己铲屎的那个不一样，进屋竟没干活，且很陌生。

        兰心躺着没动，他没养过宠物，但下意识觉得猫是种小心谨慎不大亲人还易受惊的动物。几根胡子在他的鼻尖与湿润的眼睛间扫过来扫过去，如此过了大约十来分钟，猫主子应是终于观察完毕，竟在他身旁揣起双手躺下了。

        兰心终于放松下来，在心里轻轻呼了口气，安心地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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