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眼睛
风渐渐停了。
叶知秋擦了擦额间沁的汗，从烈日杲杲一直等到夜幕笼垂。
此时她站在万仞宫墙之下，似是无限疲累，拢袖垂在墙侧缩成了一个剪影。薄的像那断枝枯叶，不堪一握。
闫富贵看天，估摸着时间也够了，便随意遣了人去宫门迎接。
“奴才来迟了。”终于来了人，是个面生的小公公。
叶知秋此时口干舌燥，出声时已有些哑：“公公言重了。”
宫内回廊九曲十八弯，小公公很知礼，带路也很规矩。叶知秋走到半路，口实在渴，便讨了一杯水。
本也不做指望，但小公公却很尽心，替她取了一壶。
叶知秋仰头饮了个干净，她咽的急促，唇角偶溢出几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沾湿了衣襟。润了喉咙，总算舒服多了。
小公公仍垂手恭立，不抬头，也不多话。身量不高，看得出年纪还小。
叶知秋注意到他手指白嫩纤细，暗忖不像宫内粗使。一身宫服也簇新无褶，心中便猜定是近日才入宫的新人。
她将腰弯的跟他一般齐，将水壶还给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喜。”小公公指尖微蜷，错开她的手，埋头将水接过去。他很内敛，有君子的风度。
叶知秋点点头，挡住他的路，继续问：“你识字？”
小公公身体微微瑟缩，停顿了片刻，答道：“不识。”
那就是识了，叶知秋声音很温柔：“那我教你。”
小公公怔怔的抬头，清秀文弱的脸上尽是讶异。
叶知秋迎上他的目光，人是冷的，言辞却恳切：“我与小公公都是初来乍到，宫墙之内伴君如伴虎，不如交个朋友。”
来得巧不如来得早，小公公很好，是她要找的那双眼睛，不仅干净灵敏，还进退有度。
惜宁公主身边的嬷嬷都是宫中老人，也是太后精挑细选的心腹，她横竖是斗不过的。不如按爹爹教的，蛰伏才是上策。
事成之前，她愿当那微不足道的蝼蚁，千人唾骂的罪人。
眨眼间，陆行风已窝在南陆数月之久。
他很不高兴，好马没有，好刀没有，整天跟着御小龙被秦邵当沙包拉练。
这还不是最惨的，一天下来屁股都颠碎了，打开帐子季孝恭又死神一样等在那里。
弄的他每回进帐前总要做下心理建设，不然就有种升学裸考的错觉。
薄雾冥冥，日落西山。
陆行风坐在尖刀一样的锐石上也不觉难受。他老子就是诈骗集团首脑，承诺的好鞍好马也没有，他在马背上颠了几月，性感浑圆的屁股如今居也长出厚茧，早已刀枪不入。
陆喻之率军回营时，陆行风正躺在野地里喝酒。
陆喻之悄无声息的站过来低下头，陆行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倒着的人脸，他惊讶的张嘴，噗的一声将酒喷了自己满面。
片刻后他坐起身，心里忿忿骂道，诈骗集团大公子回来了。嘴里问的却是：“赢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大捷！”
前段时间边境不踏实，江北国的兵三不五时的来挑衅，又不肯硬打，打两下就跑，贱不漏搜的。
陆渊是个暴脾气，直接把陆喻之甩出去按着对方一通暴打。
“啧，屁小的仗，老子也能赢。”他别过头，将不高兴三个字挂在脸上，冷嗖嗖的。
陆喻之突然笑出声：“怎么？仗小了，还看不上。”
陆行风懒得跟他扯，喉咙咕噜着：“你去跟秦邵和季师父待几天就知道了，不是我说，这都有个毛用啊。”
陆喻之不动声色。
陆行风还不懂，陆渊不想让他只当一个会打架的兵，他要培养他成为将，还是能统领全军继承衣钵的将。
世事万变，南陆往后面临的不仅是乌京的掣肘遥视，还有江北的虎视眈眈，以及日趋强悍逐步形成统一战线的匈奴骑兵。
前朝末代名将辈出，军力雄厚，靠着玄甲重骑将边境匈奴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而后一路溃败乃至被驱逐分裂，只敢游迹于荒沙草野。
此间数年有云枭国挡在前面，平陆还算安定。
但云枭是个小国，全靠地势险要守着。
这些年平陆驰援云枭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多了，可见匈奴实力未损，不过暂且蛰伏。
一旦匈奴诸多部落再次统一，他们开边拓土的铁蹄就绝不仅是云枭这个小国而已。
平陆这几年打着修生养息的旗号，却在内斗中锋芒尽消，早从虎狼猛兽退化成了绵软羔羊，这一坨喷香的肉搁在眼前，哪有豺狼口水不溢利爪不痒的道理。
平陆与江北两相对峙，迫的云枭国在互市港贩上受到颇多压制，国力贫瘠，撑不出几年。
所谓唇亡齿寒，平陆若临敌，南陆就是匈奴大军必破的大门。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南陆需要培养更多年轻的将领。这已不是未雨绸缪，而是迫在眉睫。
山风吹来一股泥草腥香，隐隐能听到马踏和重甲声。
“行风。”陆喻之鲜少对他这么严肃，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起来。
不远处，广阔无垠又绵延起伏的草野上，正急速奔来一匹骏马。
通体炫黑唯独腹部一片雪白，跑起来四蹄腾空犹如疾风闪电。
铁甲钢蹄赋予它比寻常马匹更威风强健的重量，却不失雁掠浮云的平稳轻巧。
马跑的很近了才骤然停下。
烈风中马嘶长鸣，长鬃飞扬，气吞山河之力震得人胸腔一窒。这是那种不用看且听声音都能认出的好马。
陆渊看了他们一眼，勒缰下马，也不说话，几步便消失在风里。冷酷的好像这马不是他亲自寻了数月才搞来的。
陆行风爬起身，背着满山的霞光，生生看得静了一刻。
这是马？这他妈的是幅传世名画啊！
马比人还帅啊我草。
陆行风一瞬间觉得自己这张帅逼脸都配不上了，他有点郁闷，那神骏看他的样子，跟他老子看他的眼神是一样的。
都是看垃圾的眼神。
“要不要跟哥哥一起打场大的？”陆喻之大手压着他的肩膀，像是笃定他会同意。
“赢了，这马就归你。”
在那匹神骏的注视里，陆行风忽然久违的热血上头。
他歪头一笑，吐出口中的几根碎草，那双属于少年人的眼中重新盈满了跅弛不羁，答应的全无惧意。
“早说啊哥哥。弟弟我就喜欢开大。”谁也配不上这匹马，除了老子。
陆喻之好整以暇的看他，他们的父亲远比他想象的更了解陆行风。压着他，困着他，一旦开个小口便能让他更激扬奋进。
陆行风以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速度，飞快挣脱了枷锁和囚笼，如同一只幼狼，龇牙咧嘴的发出低微却勇敢的咆哮。
酷暑已至，在乌京，这是个玩儿的季节，但在南陆不是。
乌京城中的公子哥们，此时正躲在血肉打出的太平盛世里沉溺声色，穿梭往来于青楼酒肆行市赌场，还有一年四季都轮不完的诗宴酒场，娇羞美人。
从前陆行风也是其中一个，但现在他只想研究下他哥给他的新武器，一把长刀。
是真他妈的长。
就像现在御小龙隔他两米远，他都不敢挥刀出去，怕削掉他半截鼻子。
御小龙最近不知哪儿捡了只野狗，整日倒弄，像个玩泥巴的小孩子。
陆行风看不过眼，轻轻踢了一脚，骂道：“有空多读书。”
御小龙现在没有从前那样怕他，但愈发恭敬，马上将狗崽子藏在□□，笑了一声：“就去就去。”
陆行风忍了一会，果然，动也不动。
他想到从前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催不动，催了也不动，老师的尺子落在头上才勉强动一动。
他辍学不是因为成绩差，相反，他极聪明，初中时他因为他爸的确消沉了两年，但最后冲刺了一把，仍轻松考进了市一高。
还拿了5000块钱的奖金。
那是他头一次觉得，这烂的一批的命运或许能靠读书改变。
高中三年，他埋头苦学，将自己稳稳按在榜单第一，风吹雨打，岿然不动。每次他抬头，总能看到曙光离他更近。
但高考前夕，他惹上了麻烦。
陆行风没想英雄救美，也不想靠打人一炮而红，纯粹只是出于本能，一把将那个垃圾从女同学凌乱不堪的身上扯开，然后踩准菊花一通雷霆暴击。
他不知道那是校董的儿子，甚至都不知道这人跟他同校。他以为他干了件好事，至少不是坏事。
报复来的很突然，也很猛烈。
最终被打的奄奄一息的人是他，被勒令退学的也是他。面对沉默的女同学，红着眼歉疚的班主任，他不是没有迷惘过。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明白，那时候将他的脸踩到地上摩擦的，并不是这些烂人，而是这些烂人手上的权势，这跟单纯的有钱还不一样。
一个校董，放在古代，连个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但他捏着那点权柄，就能轻易毁掉他唯一翻命的路。
可笑的是，即便换了个世界，他也还是被压在下面，仰人鼻息任人揉捏，连婚事也做不得主。
两声狗叫拉回他天马行空的思绪，陆行风手持长刀，突然问了句：“秦邵最近没跟你说说乌京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比如，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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