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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激动的呼喊


  抗涝抢播大会战伴着地头批判会、田间天天读,从一个**掀向另一个**。场部检查团检查了一次又一次,在人困马乏的时候,那些涝洼地块算是将将巴巴用人工播上了小麦,勉强赶上时令,按计划只超时四天,要不,连喘息稍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播种大田了,可以说,经过两年多艰苦磨炼的知青们在这罕见的涝灾面前承担劳作的主力,打了一场硬仗,打了一场胜仗。场部验收检查团,用抽查的方法在五块点播地号扒抠覆埋的耠沟,查看麦种撒播的稀疏和粒数证明,基本符合要求,表示基本满意,就连总感到知青们不使尽全力的张连长也不得不满足:对这些两年前还多数是在大城市里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学生来说,该算是创举了吧!
    道路渐渐干了,那一栋栋知青大宿舍里的潮湿却不见缓解,倒也是,阳光再好屋里也蒸发得慢,再加上知青们早晚洗脸、擦身,洗洗涮涮也只是这个窝儿,洒洒滴滴是难免的,加上整个场区地势低,大炕的灶眼里渗水成洼,自打冰雪消融,大地回暖开始就没断过溜儿,值口生烧炕前须用水舀子舀出一脸盆水。
    往日,谁不把轮排到值日生当做一件美事儿,哪怕是严冬时刻需要处理尿冰罐头瓶呢,也乐滋滋的,因为干完值日公务外,总有大块时间归自己支配,洗洗涮涮,写写家信,怕丢东西还可以锁上宿舍大门去逛趟小商店,或者是躺在炕上看会儿书,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都是些格外的享受。可是,这些天宁肯从早到晚参加人工播麦,也不愿意当值日生值日,特别是这几日,太阳亮了,暖了,地渐渐干了,当值日生就更难了。管你愿意不愿意,挨铺位从门口炕头往里排,排到谁就是谁。
    今天的更倌排到了北京知青程流流。
    他那天在地里和黄晓敏吵了那一架窝囊得多少天来心里不畅快,真不知是哪个该修理的调皮鬼揣进了自己兜里,铁证如山一样,就是十张嘴也道不清楚,多么捎色呀,在大伙儿眼里赚了个“偷”不说,还在连长和排长心里赚了个“大学迷”,这年头,想上大学要讲为革命上大学,就像上海知青王尔根似的,明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上那个农垦大学,被推荐上,还要硬着头皮去考试,嘴上只念叨要为革命上大学,否则留下不去,闹个上学“动机不纯”的罪名,以后什么好事也别想有雨落在自己头上了。因为“大学还是要办的”,是毛主席发出的指示,谁也不能说别的,上大学当然也无可非议,千万别闹个“迷”字,这一“迷”就要坏菜,别人就要变着法子琢磨你!这不,自己本还没“迷”就落了个“迷”的名声,真是王八掉在灶坑里一样——憋气又窝火!
    吃完午饭,知青们出工后,程流流休息了一会儿,从每个灶眼里舀出一大脸盆渗水,开始用绳子往每个灶坑跟前背麦秸,背完以后,瞧瞧炕上躺在被窝里的几个重病号,实在感到搔头:不点火吧,炕是凉的,莫说全宿舍知青如何,仅他们几个就够熬的,昨晚烧的炕到今天上午就没一点热乎气了,病病怏怏地睡一下午凉炕,再睡上一宿,病非加重几分不可。“早点儿点!”他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噜一句,大声向几名病号喊:“我要点火了,诸位快把脑袋蒙上,免得挨烟呛!”
    病号们果真听话,一个个有气无力地把脑袋一蒙时,程流流拎起烧火叉子走到门口,从第一个通炕沿的灶坑开始,嚓嚓嚓挨个放进了一簇簇麦秸,然后用点燃的桦树皮一个个引燃起来,接着又开始嚓嚓嚓挨个往灶火上添麦秸。顿时间,十多个灶眼里,有往炕洞里蹿火苗的,有往外倒烟的,有的被潮气顶闷住烟火,闷着闷着,像放炮一样,突然“咕咚”一声爆响,黑乎乎浓烟裹着粗粗的大火苗忽地舔出灶坑,直伸向炕沿……顿时间,宿舍里股股浓烟互相纠缠缭绕,满满地占据了整个宿舍空间,大宿舍成了一片烟海。
    程流流呛得呕咔直咳嗽着流着眼泪,猫着腰轮班往灶眼里一大烧火叉又一大烧火叉地添麦秸。
    浓烟滚滚,在大宿舍里弥漫着,缭绕着。
    “不烧不行啊!”病号马广地猛一□被,扯着因病折腾得像破锣一样的嗓子喊:“我豁出睡凉炕凉屁股……”他话没说完,就呛得咳嗽着用被裹住了脑袋,这一来,烟涌满了被筒,呛得在里直咳嗽起来,又伸出脑袋来喊:“要把我呛死怎么的,积点德吧,别干绝户事啦……”
    “你小子……”程流流气得手指着马广地要发火,想起他已两三天没吃多点儿东西,把气咽进了肚里,忽地蹦上炕,咳嗽着,“砰砰砰”推开了一扇扇窗户。
    马广地这一气一火,钻进肚里不少烟,刚躺下,听着李阿三等几个病号也被呛得咳嗽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刚要往被窝里缩身子,只觉得从心底往上恶心,身子一往外蹿,脑袋刚探出炕沿,“哇”地一声吐了一口,接着觉得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在折腾,有意识“啊啊”几声想吐吐痛快,烟直往嗓子眼里钻,一张嘴,一使劲,“哇哇”地吐出了些混浆浆的酸水。
    “真他娘的烦透了!”病号李阿三被马广地逗引得也想吐,脑袋蒙在被里嘟噜一句,想探出头来教训马广地两句让他憋一憋,又怕挨呛,越堵住耳朵不想听那“哇哇”恶心和呕吐的声音,那声音却偏偏钻进被窝,一个点儿地楞往耳朵里钻,本来能忍住也忍不住了,只好探头来也“哇哇”地吐起来。
    这样一来,其他几名病号也被逗引得把脑袋探出炕沿呕吐起来。
    程流流淌着眼泪,本以为推开窗户烟少了,快快把一堆麦秸塞进灶眼烧了拉倒,没想到这几名病号都吐了起来。他闻到那呕吐的酸臭味,也恶心起来。心想:这些东西让烟熏冷气冲味可能还小点,等烧完炕窗户一关,这些玩意儿还不得往外清扫嘛,想到这儿,他屏住呼吸,挑起一叉子麦秸猛劲地擦沾一下吐液,看也不敢看地扔进了灶眼,这样一处一处地用麦秸擦沾着,往灶眼里扔着,他没料到,麦秸一湿,烟更大了……
    浓烟往外流飘着,凉空气往大宿舍里涌灌着,无情地折磨着病号们。
    这些病号中,除了王尔根、马广地、李阿三外,还有几名省城和乌金市的知青。他们几乎是同一天得的病,在这之前,还有些知青也得了类似这种病,住进了场部和连队的医院,在连队小医院已无法再安排的情况下,才让他们躺在宿舍里。医生知道下午值日生要烧炕,在上午就把静脉点滴工作都进行完了,下午,再处理在连队小医院住着的病号。
    这是仅在短短的五六天之中,连队接连出现了二十多名病号,女知青还有十来名,有五名发病早的,服药、静脉点滴都不见疗效,而且有两名还呈严重趋势,已经送往总场职工医院了。昨天,场职工医院开始告急:除万不得已时就不要再往场部送这类病号了。医院除每个病房都加了床外,办公室、走廊里都加了临时病床,场革委会正积极向上级反映,要求速来专家会诊,以便采取应急治疗措施。场部职工医院已经处于束手无策的境地。
    说来奇怪,这些男男女女知青得的病,连小煤矿施工队伍里也发现了两例,包括几例就业农工和家属几乎是一种情况。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种说法:恶雪降临大地就不是好预兆,要瘟人了,有的要搬迁,有的不出工了。
    整个连队,不,整个小兴安农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张连长急得团团转,除了白天指挥生产外,已两个通宵守候在宿舍,一次询问大夫……大夫也很急,只说是严重的病毒性大流感,至于病因,推说缺少化验仪器,无法推测。不少知青和职工家属骂娘声此起彼伏:
    “纯粹是‘二百二’、‘紫药水’大夫。”
    “他娘的,白吃饱,什么臭大夫,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
    告急!告急!十万分告急呀!
    “哥们儿!”程流流拭着眼泪说:“你们再坚持一会儿,一个灶眼再有两叉子就烧完,敞敞窗户放放风就好了。”
    闷憋在被窝里的病号,咳嗽着,喘息着,都出了一身身虚汗,有的不时烦躁地蹬腿踹被,乱搔头皮。
    程流流烧着烧着,才悟出点门道来:着急烧完,往灶眼里放的麦秸越多越憋烟闷火,少少的放,勤勤的添,让火苗不断溜儿,即使倒烟也没这么厉害,倒烟时用烧火叉挑挑烧着的麦秸,是烟是火,该往外蹿,该往外钻,呼呼呼一阵儿就了却,不像添进硬实实一团麦秸憋起烟来要好一阵子。
    突然,连队女会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频频翕动几下嘴唇才把问话说囫囵个儿;“连……长来……过……了吗?”
    “连长知道现在是烧炕时间一般不来,”程流流看出了似有不妙,逼进一步问;“出什么事啦?”
    女会计慌得嘴唇直发颤;“场部医院来电话说:“马力……他死了,让咱们去人处理……”
    “马力怎么啦?”程流流简直不敢相信,一把抓住会计,急火火地问。
    别看知青们之间平时有矛盾,有争吵,有分歧,共同的生活境遇,同呼吸,共命运,把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他……死……了。”女会计忍不住,一滴跟着一滴的眼泪滚落下来:“场部医院来电话还说,那几个病号也很危险,让咱们领导赶快去!”转身要走又转过来求程流流似的说;“快帮我找找连长吧!”
    “怎么?”躺在炕上的马广地不知哪来那么股劲儿,呼地□开被坐起来,脸色变得异样悲戚、沉痛地问:“马力死了?那几个也危险?我们得的是同一种病呀……”说着泪水也掉了出来。
    “啊!怎么……”
    李阿三等也□开被忽地坐了起来。
    “冷啊冷啊!”程流流甩掉手里的烧火叉子,挓挲手喊叫着,一个高儿蹦上炕,“砰砰砰”关上了窗户。
    大宿舍里除程流流的关窗声外,会计、马广地、李阿三等你瞧我,我瞧你,不知是惊愣了还是慌傻了,气氛像冻结的严冰,阴沉像冷峻的岩石。
    女会计自感冒失使他们受了惊,镇静一下说:“马力的病和你们不一样,场部来电话说了,是出……血……热……”
    正派人撒谎总不那么坦然,结巴不说,神色也慌张,她很怕再刺激他们,越怕装得越不像。
    “别唬老杆啦,出血热秋天才是发病季节。”马广地似乎冷静了一些瘫软的身子往被窝里一躺,“完了,用不了几天,就要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说着眼泪更密更多起来。
    另外几名病号也躺进被窝叹气的叹气,掉泪的掉泪,有的嘟囔想见爹妈,有的打算清醒清醒写几句遗言……
    程流流忙上去给马广地盖被,让他把胳膊放进被窝里;“广地,不要这样,大夫不是正积极给你们治嘛……”说着,挪了挪炕沿旁一个用桦木杆做的简易点滴架,坐到了他身旁。
    “狗屁!什么他妈的大夫,这些天治好一个没有?”马广地心里很烦躁,但很清醒了,“程流流,你快躲躲,离我远点,说不定这病传染……”
    李阿三躺着支起上半截身子,有气无力地说;“程流流,你在门口堵着,大伙儿下班就别进这宿舍了。”停停又说:“要不,就让女会计告诉连长,给我们几个找个地方,反正活不了几天了……”
    “行”,马广地说;“把这屋子好好消消毒。”
    程流流感动了。其实,女会计刚才进来一说,他凭着在北京生活多年的经验,立刻预想到这病会不会传染,但,他还是没有表露,没有走开。
    女会计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跑走找连长去了。
    程流流给马广地盖好被,见他沉默不吱声了,又去劝李阿三,谁知,越劝越厉害,先是流泪,后是抽搭,接着便哭出声来。
    “喂,程流流——”李阿三艰难地扬起泪花脸;“我看,就像有人说的,这是北大荒要瘟人吧?”
    程流流忍着心酸和难过,强打着精神头:“说不上谁他妈的造谣,什么叫瘟人,咱咋没听说过呢,胡诌八扯!”接着说:“哎呀,咱们是堂堂男子汉,别眼泪巴巴的,挺起腰来,场部会想办法的:”
    马广地接过程流流的话,有点儿乞求的样子,“程流流,咱们知青战友一场,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今天晚上,不,一会儿都收工回来,告诉韩秋梅到我这儿来一趟——”他说完了又补充:“告诉她戴上口罩,别,别戴一个,两个摞在一起戴,千万,千万告诉她!”
    “好,你放心吧!”程流流走到马广地跟前,“还用告诉,这儿天人家韩秋梅哪天不是下班就到你这儿来呀!”
    马广地悲观地:“就是怕她今天再有点儿什么事不来了。”
    “程流流,你替我找找……”
    “我写封信,请你千万替我发走,用挂号啊?”
    ……
    病号们都开始求程流流,那伤感的神色,那凄惋的语调,仿佛他们即刻就要离开人世似的。
    “好好好,你们这些哥们说的我全照办,”程流流应诺着劝说着:“不过,我替你们把女友找来,我替你们发的家信里,千万不要弄不吉利的……张连长讲话了,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看你们可别庸人自扰……”
    “得得得,”马广地已经一根直肠子想到的就是阎王爷了,“别装明工给我吃宽心丸了,我心里有数,难受得很,大夫弄的这熊**药根本就不好使,再有几天肯定不行了!”
    马广地话音刚落,那几个病号同时放声哭出声来。程流流无论如何也忍禁不住滴起了眼泪。
    程流流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知道知青们收工回来了,想起还没有给大伙儿挑洗脸水,室地还没打扫,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了。
    他急忙挑起桶,刚走出宿舍,张连长噔噔噔走在散乱人群的前头,抢先问程流流:“病号怎么样?”
    “不见强!”程流流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声音很脆弱:“张连长,会计找到你没有?”
    “找到了,”张连长埋头对身后乱哄哄的人群说:“进了宿舍,谁也不准提马力去了的事情!”
    程流流躲开张连长的眼光低声说:“他们已经知道了。”
    这时,肖副连长在小煤矿工地得到马力病逝的消息,也急急忙忙赶了来,紧跟在张连长身后进了知青大宿舍。
    病号们不知在呛呛什么,张连长和肖副连长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发泄起来。
    马广地:“张连长,你让那二百五大夫远点扇着吧,别拿我们哥们做试验了!”
    李阿三:“张连长,是不是派人给我们家拍个加急电报呀……”
    王尔根:“我要求转院到上海治去!”
    ……
    “行行行,你们这些要求都非常好,连队都接受,”张连长转脸说:“肖矿长,你从小煤矿临时抽回来,照顾连队的病号,让小医院赶快拿出抢救措施,我立刻去场部医院,向场革委会要求采取紧急措施。”
    “好,你快去!”肖矿长正抚摸马广地的额头,看发不发烧,应承道:“快去快回,要求场部向县医院求援名大夫来农场,这里我尽力。”
    他俩吵崩以后,第一次合作这么好。前天,俩人路遇时,张连长称呼“肖矿长,”对方根本没理那个茬儿,眼下,在生命垂危的知青面前,一切一切都顾不得了。
    劳累一天的知青们相继涌进宿舍,嘁嘁喳喳,一传十,十传百,噩耗和卧炕病友们的悲观给每人的心扉都罩上了一层阴云。谁也顾不上像往日摸摸值日生烧的炕热不热,撤眸洗脸水倒没倒在盆里,悲伤和忧郁在撞击着每一颗心。
    与此同时,每个知青宿舍都躁动不安和慌乱。
    多少知青伙伴都在悄悄念叨或默默地怀念马力。
    马力刚进场时,虽然因用毛主席像章和就业农工换老母鸡吃受了批判,并被冠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进了场部在二连办的学习班。这样严肃的政治问题,在当时本是真可以上纲上线的,谁也不敢反驳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他回连队待处理这段时间,不少伙伴就是把他和“反革命分子”这名称粘连不起来,好像他还是他。他在上海读中专时,是班级的义务理发员,练就了一手理发的好手艺。他像有这口瘾一样,来农场得到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第一件事就到县城买了一把推子、一把剪子,几乎包揽了全排知青的脑袋,早早晚晚哪天不修理几个?他理起发来速度快,造型好,脑袋长的,圆的,有大后脑勺的……在他手里的推子底下咔嚓一阵儿,都那样雅致而美观。有些家属子弟也来找,他从不拒绝,比如女会计的儿子的脑袋两年来就是一直由他修理。为了不撞车,他还排了一张时间表,哪天早晨是谁的,哪天晚上是谁的,排得一清二楚,赶逢年过节,大伙儿都要精神精神,他就要忙到深夜……
    谁能想到,马力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啊,疾病能够传染,眼泪也能传染,一簇人群里,谈论马力,只要一个掉泪,准会传染上几个。
    “怎么啦?怎么啦?”丁向东从猪舍下班回来路过这知青宿舍房山头,发现门口一簇一伙的,觉得那气氛有些不对劲,走过来就问。
    他问了几伙,没人向他诉说。因为,大家的心是悲的、凉的,不愿再提起。
    “小不点儿!”丁向东拽住一个叫上名字的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啦?”
    “场部和连队大夫都狗屁不是,马力死在场部医院了!”小不点儿没好气地说,“马广地他们几个病得够呛,怎么?你还要去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呀?”他斜眼瞧瞧丁向东说:“听说这北大荒要瘟人,我们不能在这里等瘟,要商量商量明天开拔!”
    王大愣调到场部后,丁向东因沾亲戚光,听了不少刺耳的话,加上紧急集合那天夜里,他用枪误伤了人,有些知青一见他就来气,你看,连小不点儿都拿他当出气罐子,何况别人了。
    “屁话!”丁向东甩开小不点儿的手,蛮不高兴地说:“再教育怎么的,该教育就得教育,有意见?还想反刍教育我们贫下中农?!瞧瞧那个小老样儿!我们贫协不光是对知青进行再教育,还要关心知青,你少给我整那些嘎牙子话!”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宿舍。
    丁向东还是知青刚进场时那个打扮,现在有些春寒,大概再过几天才能脱掉这猪号饲养员穿的杠服大棉袄。那上面点点败絮,片片油渍和猪圈里溅上的污迹,即使灯光阴暗,也清晰可辨,有人埋汰他说这棉袄像租来的,才这么舍得一冬不离身,其实,已经穿三年多了,按规定,去年就该领新的,他偏不领,说是给农场省一点是一点儿。大概是冬天洗完脸就往外走,从不擦雪花膏,那脸让寒风吹得像长了一层层细鱼鳞。
    “怎么搞的,病得这么严重呀!”丁向东走到马广地跟前,用裂缝又有厚茧且黑乎乎的手摸摸马广地的前额,“热不热!都有什么症状?”
    马广地白棱下眼睛瞧瞧丁向东,心里反感得很,但心里很理智,不管怎么的,人家是来看自己来了,活不了几天的人了,别给他再留坏印象,没发泄涌到嘴边的话,轻轻地合上眼睛。
    旁边也没人搭话。
    肖矿长声音很小地说:“大夫说是重流感,恶心,呕吐得很厉害。”
    丁向东摸摸马广地的脑门,一点儿也不热不说,还凉丝丝的,瞧着他脸色煞白,恶心得只想呕吐的样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刚来农场头一年得的那场大病,恶心呕吐,心烦意乱,小医院的大夫诊断是重感冒,那安痛定白药片子一日三餐后没少吃,安痛定针也没少往屁股上扎,老婆子给泡的红姜水喝了一碗又一碗,蒙上头发了几次汗,越发身子越虚,眼瞧就要浑身骨头散架子了,赶上土窑子村一个来串亲戚的老太太听说了,问这问那,又摸脑门,又摸脚心,扒扒眼皮,看看嗓眼儿,说这不是感冒,是得了藩,老婆子问她有招没有,她说有,让找来一个罐头瓶子,又要来火柴、废纸、针,记得她用针在心口窝处划破皮显出一个出血的十字,点着了旺旺的一团纸装进罐头瓶里,猛劲往十字上一扣,罐头瓶便结结实实地箍在肉皮上了,而且越箍越紧,渐渐拔出了一个大红包,红包的十字花上直往外冒紫血,记得当时疼痛难忍,老太太一再让坚持坚持,直到咬牙坚持了半个多小时,罐头瓶箍得没劲了,自己脱落下来,老太太又将烧出的纸灰敷上一层。
    说来也怪,罐头瓶一脱落,就觉得浑身轻松,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也不恶心了。老太太说,这种病就这片地方有,但也很少见,她说只记得从关里来关东的第二年,土窑子村流行过一次,全村有十多人这么躺下来,都是这么治好的,说丁向东得的是攻心藩,必须这样治,并介绍说,还有种臭藩,不像这光脑门凉,那个脚心也凉,在肛门旁长些小泡泡,必须用针尖挑破,撒上点咸盐面就妥……
    丁向东想着想着直惋惜,五年前就听说那老太太故去了。
    “哎呀,原来是这种病呀,小菜小碟,好治——”丁向东故意调解这气氛,话说出口并不滑稽,倒显得很拙笨,“这病啊,我有招儿!”说着又要去看马广地的肛门:“来——□开被脱掉裤子。”
    “你行啦,贫下中农同志,”马广地轻蔑地说:“麻烦你叫我多活几天吧,别瞎折腾了。求求你啦——我眼瞧就见阎王爷的人了,你拿我开什么心!”
    丁向东用不满意的口气说:“喂,我说马广地,你别不相信呀,你得的是地方病,可能是臭藩。”他继续去拽马广地:“你没听说过吧,偏方治大病呀……”
    马广地用尽力气推了丁向东一下,焦躁不耐烦地说:“没听说过,大夫治不了,你——,嘿,那兔子要是能驾辕,谁家还买马,转院没精神头,治又治不了,我认了,你休息休息,啊——我的贫下中农同志。”说完一转身。
    这话很难听,也没有反感和抢白马广地的,他是危在旦夕的病人呀,丁向东呢,也不怪乎,只是显得很急。一个劲地劝马广地,“你让我治治,治不好,保证治不坏……”
    旁边的肖矿长和有的知青活了心,有的劝马广地试试,特别是肖矿长心里明白,丁向东老实厚道地出奇,可能有点招儿,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取笑,也劝马广地试试,马广地就是执拗不肯。
    “丁主席,来——给我试试吧!”上海知青李阿三欠起身子,话这么说,也不心甘情愿,他相信偏方治大病这句话,因在上海时家里人有体验,对让丁向东试试,也不报多大希望,不是说了嘛,治不好也治不坏,那就死驴当活驴治吧。
    “忒好啦,忒好啦!”丁向东走到李阿三的铺位跟前,摸摸脑门,摸摸脚心,又看看肛门说,“李阿三,你得的是攻心藩,这病好治,好治。”说完,让旁边的知青找来罐头瓶、针、火柴、废纸,回忆着那位老太太给自己治病的过程,认真做起来。
    拔上的罐子,抽劲很大,李阿三疼得龇牙咧嘴,渐渐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黄豆粒般大的汗珠:“受不了啦,快拔下来呀,快点儿呀,要命啦,心都要拔出来了……”
    旁边看时,李阿三那心口窝处扣着的罐头瓶子下,隆起一个馒头样的大紫包,包端被针划破的十字花上,渗出了一些又紫又黑的血。
    有人担心地议论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离心老远呢!”丁向东稳坐泰山似的一旁安慰,“你病的天数长,就得狠点儿拔,要不,去不了根呀……忍着点。”
    “忍不住啦!忍……”李阿三伸手要去抓罐头瓶子。
    “不许动!”丁向东使劲拽住李阿三的手,急咧咧地说:“怎么就这么疼!来,我查数,查到三百个数就给你拔掉。”说着查起数来:“一、二、三、四、五……”
    李阿三龇牙咧嘴,皱着眉头,额角上渗着大粒汗珠,极力地忍着、忍着。
    “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眼瞧到三百,丁向东故意放慢速度,拖着尾音读最后一个“三百”!完了,用手晃晃罐头瓶,拔得很紧,将一个手指头从瓶沿处往里伸着,摁压肌肉,忽听“噗”的一声,随着撒出一股气来,罐头瓶脱离了肉皮。
    顿时间,李阿三觉得浑身透出一阵说不出的轻松,他知道这是强烈刺激后的感应,并不瓶掉病除,用手轻轻抚摸一下肚子上的大紫包,又有气无力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怎么样?”丁向东问:“还恶心不?”
    李阿三仰脸躺着向前倾倾脑袋说:“不那么恶心,浑身也觉得轻松些了。”接着要求,“我想喝点儿水。”
    丁向东摇摇头:“不准喝水吃东西,你胃不行,弄不好,进去还吐出来,就忍一会儿。”接着说:“来,翻过身来趴下,再在后面拔一罐子。”
    李阿三确实觉得轻松了,乖乖地一侧身趴下后,丁向东撒眸了一会儿位置,又像刚才那样,旺旺的纸火正着,将罐头瓶扣到了挑破红十字的后背上。
    没等程流流传信,韩秋梅就来到宿舍,守着马广地问这问那,见那边拔罐子,问:“你也让丁主席拔吧?”
    “行啦,别糟践我啦,我还想多和你唠会儿喀呢,拔死怎么整?”马广地仍不同意。
    丁向东很快把那几个病号都拔完了,肖矿长发现拔完后的都说恶心得差了,确实都见强,对身边的李晋等几名知青一挥手,说:“把马广地给我摁住!”
    李晋等闻声呼地冲上去,扯胳膊扯腿的把他摁得不能动弹了。
    丁向东又摸摸他的前额、脚心,扒开眼皮看看,嘴里嘟囔:“这马广地的病和他们都两样呢,来,把裤子扒掉!”
    马广地老老实实地被扒了裤子。
    丁向东给他褪下裤衩一看,肛门旁长了一排小水泡,说:“怪不得,长的是臭藩!”
    “什么臭藩香藩的,躲了、躲了……”马广地挣扎着怎么也挣扎不动。
    丁向东发令似的说:“使劲摁住,别让他动!”手捏着针伏下脸去时,一股臊臭味扑鼻而来。李晋等早就闻到了这味,屏住呼吸憋着尽量少喘气。
    原来,今天上午点滴完后,马广地勉强拄着棍子上了趟厕所,没小心手一哆嗦手纸掉进了厕坑,只好因陋就简,捡了块砖头代替。
    “呸!”丁向东开玩笑地拍了一下马广地的屁股说,“你这小子拉屎不揩腚,别以为我没事找事,愿意来闻这股臭臊味呀……”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
    平民的幽默与玩笑更富有生活的艺术魅力,引人发笑,给人乐趣。
    丁向东从脖子上抽下当围巾的毛巾,擦擦汗,轻轻给马广地擦擦肛门,细细一看,不光肛门旁,有一小串紧贴着肛门长了一圈水凌凌的小泡儿。他忽然想起土窑子村那故去的老太太说过,得臭藩的人这小泡自然地一破人也就没大活头了。
    他急忙伏下去,用纸火烧针尖,一手扒着,一个一个小泡地挑起来。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马广地欲动不得,疼得咬着牙,汗水湿透了枕巾。
    “取些盐面来。”丁向东挑完最后一个小泡说。
    肖矿长赶忙将派人取来的盐面递上:“给。”
    丁向东接过细碎的盐面小心翼翼地往挑破的水泡口撤了一层,又轻轻地一搓,马广地使劲蹬着腿,拼命地叫喊起来:“疼死我啦,疼死我啦,饶命啊……”
    丁向东摁搓完,肖矿长和李晋等才松开马广地。
    马广地已喊叫挣扎得没力气了,大伙儿松开手后,他仰过脸喘起粗气来。
    “丁主席、丁主席——”小不点儿三步两步跨过来,“李阿三他们都强多了!”
    李阿三大声说:“是,丁主席,我一点儿也不恶心了!”
    其他几个病号也都呼应着。
    “丁主席,”程流流高兴地竖起大拇指:“你赶上华佗啦!”
    丁向东龇着牙笑笑:“哪里哪里,咱不过是会这么个小偏方。”
    “偏方治大病呀,”肖矿长催丁向东,“走,快到那几个宿舍也给他们治治。”
    顿时,知青们喜形于色,赞不绝口,丁向东的形象在大伙的心目中顿时高大了许多。
    丁向东和肖矿长急火火地走出宿舍,刚拐过房山头,听见连队的大汽车“咔”地一声停在道旁,张连长一猫腰从驾驶楼里跳出来。
    “张连长,”肖矿长问,“住场部医院的病号怎么样啦?”
    “不见强,医院所有的好药都用上了,也不行啊!”张连长神色非常紧张,“王主任在那儿亲自指挥抢救呢,让我回来让连队病号做好准备,一会儿就来大客车接,准备把各连队和场部的,统统拉到县医院治疗。”
    肖矿长急忙说:“哎呀,不用啦,丁向东把马广地他们宿舍的六名病号都治好了!”
    “真的!”张连长有点儿不相信。
    丁向东接过话茬:“张连长,这病就一个土法,吃药打针都不咋管用!”
    张连长急忙走进宿舍一看,李阿三、马广地果然有精神头了,问:“你有什么灵丹妙药啊?”
    “这茬病得的都是藩。”丁向东不紧不慢地说:“攻心藩拔罐子,臭藩用针挑。”
    肖矿长催丁向东:“快到女知青宿舍去看那几个病号吧。”
    “走!”丁向东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马力真的去了?”
    张连长点点头:“是,大夫说马力去得非常突然。”
    “连他爸爸妈妈也没见上一面。”肖矿长心情格外悲痛。
    “是啊,”张连长也掉下了眼泪,“他走前说了两句话,让告诉大家。”
    丁向东问:“什么话?”
    张连长眼泪密起来:“让告诉连队领导和贫下中农,他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用毛主席像章和就业农工换老母鸡吃,没啥恶毒用心,说挨的那次斗,进的那次学习班太冤,希望给他解除等待处理的处分。”
    丁向东眼珠一瞪:“这可不能听他的,这是阶级斗争嘛!”
    “唉——”肖矿长眼圈湿了,“一些个孩子,都知道个啥!”接着问:“还说什么了?”
    张连长也很难过:“他临去的时候说,觉得自己不行了,死后把他埋在他栽的那棵扎根树旁,要永远和扎根的伙伴们在一起。还说,别忘了把他给伙伴们理发的推子、剪子埋进坟里,如再有来世会在一起时,好给大伙儿理发……”
    “呜呜呜……”
    跟随在身旁的几名青年禁不住哭出声来。
    丁向东很快就给其他几个宿舍的知青看完病,多数都是所说的这种藩,拔完罐子、挑完泡对张连长说:“走,到场部去给那几个病号治去。”
    “不,”肖矿长一旁说:“人命关天,要打把握之战,反正诊断法比较简单,咱们先给场部医院挂个电话,让他们就像你这么先给治着,咱们稍等等,到几个宿舍再转悠转悠,要是过一会儿大大奏效,咱们立刻去场部,问题是先把这里的治疗情况弄准。”
    “可也是。”丁向东虽然觉得有把握,可也觉这非同小可,跟随张连长肖矿长打完电话以后,急急忙忙朝宿舍走去。
    夜幕哗地降临到底了,大宿舍里灯光闪闪。
    他们走进第一个宿舍的大门,发现马广地、李阿三等都披着衣服、围着被坐起来了,小医院大夫、护士,还有别的宿舍的知青也在这里不少,嘻嘻哈哈,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怎么样啊?”肖矿长急着问,“你们觉得见强吧?”
    几名坐着和伙伴们唠喀的病号一起转过脸来,一脸欣喜的神情,眼里闪着灼热的目光,虽然都有些有气无力,但明显看出有了精神头,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马广地竭力放大声音:“丁主席,你老好哇——”
    他说着要站起来下地,被韩秋梅一把扯住了。
    丁向东刚走到炕沿边,马广地忽然欠欠身子一把扯住他,眼泪汪汪地说:“丁主席,多亏你呀,要不,我们一天半天就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去啦!”
    “那倒有可能——”丁向东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头,“我告诉你啊,以后拉屎可要揩腚,再有这病,我是不能用我这毛巾给你揩了……”
    他没等说完话,全宿舍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丁主席,”马广地难为情地咧咧嘴,不好意思地瞧瞧韩秋梅,“多丢面子呀。”
    丁向东笑笑:“噢——对象在这儿呢,我还没看着呢!”接着把目光从韩秋梅转到马广地脸上,并伸出手来指划着说:“要是为我这句话黄了,我负责任!”
    “哈哈哈……”宿舍里又是一阵大笑。
    韩秋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丁主席,广地有病闹肚子。”
    “怎么样?”丁向东今天显得话格外多,“秋梅向着你说话呢!”
    又是一阵大笑。
    要是往常也是这番话,那马广地准以为是捉弄败坏他,非急急咧咧耍个酸猴子脸不可,眼下尴尬是尴尬,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脸上却闪着甜蜜的光彩,看来此刻就是丁向东骂他,也是甜的,也是香的。他感激地瞧着丁向东,不管是说话,表情、动作,哪点都很顺眼,连那粗咧咧的手,那沾有牛粪的杠服棉袄都是美的。
    贫下中农的形象在知青们的心目中闪光了,第一次这样亮,这样亲,这样神圣。
    马广地倏地滚落出两颗眼泪,禁不住一手使劲拉住丁向东的手,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大声呼喊起来:“贫下中农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阿三等刚才就抢着想和丁向东说话,挤在马广地那儿过不来,喊了几声都淹没在笑声、呼喊声里,马广地这一喊,他们的话似乎也凝成了这一句,都跟着高呼起来:“贫下中农万岁!万——岁——”
    其他几名病号,又随上了一些知青也大喊起来:
    “贫下中农万岁!”
    “万万岁!”
    ……
    “哎呀呀,这还得了,这还得了!”丁向东顿时吓得脸色蜡黄,一把扯住马广地,“怎么胡喊八乱喊,天下只有毛主席才能喊万岁,这,这怎么……能行……啊,弄不好,要抓阶级斗争的!”
    “嘿,没事——”程流流在一旁抱住丁向东一只胳膊,“没事,抓不了阶级斗争,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时还喊‘人民万岁’呢!贫下中农也是人民嘛,人民里头就有贫下中农!”
    丁向东皱起眉头问:“真的?”
    旁边不少知青七嘴八舌回答:
    “真的!”
    “是真的!”
    “我亲耳听见毛主席说的!”
    ……
    “噢!”丁向东仍半信半疑,“人民——老百姓也能喊万岁?”
    李晋在一旁说:“丁主席,人民万岁这口号最对了,你想想吧,人民是一茬接一茬,一代接一代,这一代老了,又有下一代,下一代老了,又有下下一代,一代一代无穷匮也!”
    “什么贵(匮)呀贱的,还是别乱喊好!”丁向东说。
    黄晓敏在一旁抢话说:“丁主席,这口号没错,不过李晋说的不对,毛主席说的是‘人民万岁’不是说一万岁,而是人民的智慧和精神是万岁永存的!”
    袁大炮接过话:“反正这些玩意儿都是你们说的,我是没听着,喊出事来,你们负责!”
    “行啦行啦——”张连长制止说:“先别争这事了,对不对,以后请示请示场部领导就知道了,救人要紧,老丁,走,到场部医院去,光和他们说说不行,你得亲自去看看!”
    丁向东豁然应答:“对!走,到场部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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