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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帽子底下开小差


  马力在上海接到李晋的信,说是通过梁玉英已从张连长那里探出了底儿:这次逃跑回家过春节,只要尽快返回农场,不会开批判会或送进二连学习班去触及灵魂。但必须写个检讨,从思想深处认识到逃跑的实质、危害以及保证再不发生类似事情。这是张连长请示又请示场革委会领导,最后敲定的处理意见。梁玉英在信中表示,这是千真万确的,没有半点水分和掺假,并劝他们快快返回北大荒。
    真正大大出乎他们仨的意料!
    逃跑时匆匆忙忙、急急切切而将一切后果都置之脑后,过完春节了,该考虑怎么返回了,又不免都有些后怕起来。李晋是策划逃跑的小头头,马力和丁悦纯都在看他,因此,他想得就要多一点。他失眠了,他吃不下饭了。倘若批判斗争还算可以,咬咬牙,厚起脸皮挺过去——特别是当今,戴高帽挨批斗也不算个啥。可要是再进学习班,那可是从内心打怵,并使人一想便头皮发奓……难道真的要走当“盲流”和开小坑口度日的路子吗?嗨——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呀!矿区的人谁人不晓,谁人不清楚,一些关里来的“盲流”私开小坑口,因安全设施不行,作业规程不行,只知猛挖胡掘,事故连连不断,冒顶或塌方砸瘫砸瘸者屡见不鲜,何况矿上为了保护国家资源,今天搜抓罚没,明天派人崩炸……还有,来信露出焦虑的竺阿妹怎么办?丁悦纯的姜婷婷怎么办?
    丁悦纯和马力何尝不是思虑重重呢!
    于是,他给梁玉英写信探底儿。
    梁玉英透露的信息通过李晋传递开去,他们天各一方,怀揣的兔子都一下子蹦跑了。
    检讨?检讨?在这触撞了阶级斗争这张电网的年代,检讨是最大的幸福!
    马力读着李晋的信琢磨:让我起草检讨书,这好办,那我就按我的主意办,我可不能和李晋“触电”的处事哲学一样。比如同样在二连蹲学习班吧,你李晋一个劲儿地贫嘴、顶撞不服气。自古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那还不白白挨李峻那伙人的胖揍!我才不呢,话捡好听的说,活捡眼皮底下的干,至于检讨和认识自己的问题,虽然心里不服也猛给自己上纲上线。所以,尽管蹲学习班比你李晋蹲的时间长,可不像你们几个被打得皮破肉伤鲜血淌,咱马力被宣布解除学习班时,没被擦破一丁点儿肉皮,可以说叫做“完璧归赵”,嘿,脑筋要是不活络点儿,还配得上是上海人!
    他拿定主意,代起草的共同检讨书,仍然像以往的惯例一样,尽管心里不服,还是要猛上纲上线——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李晋那样,尽管滑稽幽默,但也算对着干,在这风风雨雨的岁月里,未免有些嗲得很喽!
    逃心似箭,归心似箭。对,给李晋发上电报,约定在县城办事处会合的时间,便转入中心工作——思考和起草三人的集体检讨书。
    不久,他按照和李晋、丁悦纯约定的时间,踏上了由上海直达黑龙江的特快列车。在哈尔滨下来后又很快换乘了去北大荒农场的列车,来到小兴安农场的驻县办事处。
    他被疲劳、困倦包围着,寄存好东西后,在一个大房间只铺有炕席的光板大板铺上迷迷瞪瞪地躺着,渐渐堕入似睡非睡的蒙眬状态里。猛然醒来坐起来一看表,恰好是李晋和丁悦纯所乘火车的进站时间,他倏地下地,噔噔噔地朝火车站跑去。
    时近中午,站前饭店门口树上的银白色雪挂,在渐渐变成水滴,悄悄滴落着。路面上的雪在悄悄融化。透明的紫色雾气在太阳喷射的暖气中飘散着,路沟里、房顶上和犄角旮旯处的积雪都成了暗蓝色,暗蓝色里又闪着淡黑色。
    马力边跑边朝前撤眸,发现检票口还排着长长的人龙,知道火车还没有进站,便放慢了脚步。春节前后是各站客流量的高峰,列车常有晚点的时候。
    他走在马路上格外惹眼:身材瘦削,略有点驼背,穿戴不落俗,鸭舌帽、瘦腿裤,两手往夹克衫衣兜里一斜插,就像上海马路、街道上的青年一样,且典型得很。其实,不少上海知青早就因地制宜,一改在城市时的穿戴打扮了,试想啊,鸭舌帽是因为南方炎热,阳光强烈,走路或在室外做事时能遮阳。北方不同了,喜欢戴帽的早换成了前进式,或者干脆光头。至于精巧的瘦腿裤子,在一些上海知青眼里不管怎么体现一种美,却已经不适应这里了。干什么农活不需要频频直腰又哈腰呢,紧箍箍地实在别扭,一出汗就更不是滋味。夏天常常热得箍在身上起小红疙瘩,因此,有不少也都穿上了宽松的北大荒人喜欢穿的衣服。而马力却不入俗,因为对下乡他总想不通。当初,还是让居民委员会给起了户口,报了名硬塞进上海来北大荒知青队列的。意思是,越不愿意下乡,越要让你到艰苦的地方去!他不服气,宣称在穿衣戴帽、吃喝睡觉上至死也要保留着“大上海”的气味,以示人来心不来。然而,有些却坚持不了,比如在上海时吃饭总是小碟子小碗,而这里一到夏锄或麦收、秋收大会战,谁不是往地上盘腿一坐,一大碗菜往膝盖上一放,左手大把攥着五六个馒头,右手的筷子不断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这个词用在这里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可马力呢,肚子饿得咕咕叫,愣是买一个馒头、一点点菜,为了不失他在大上海时的雅观。可是,肚子饿得咕咕咕直叫,实在受不了,他只好偷着再吃。刚来场不久时,用毛主席像章和“二劳改”换老母鸡吃,就是要偷着填补撑大的肚皮,事情败露挨批斗,让王大愣知道内情后,曾公开臭骂过一顿,说他是:“出洋相,装肚皮小的臭跳虱子!”……
    他这次一扑进大上海的怀抱,就感到格外亲切。但很快他又发现,自己已与家乡有了距离。单说吃饭,妈妈做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菜,就使他不习惯,被他像大扫荡一样,几口便都划拉进自己嘴里了。妈妈瞧着他这么能吃,又惊又喜。而他觉得家乡的饭菜已难合他的口味。还是北大荒的饭菜吃着实惠且又痛快可口!吃已随俗,然而那穿戴几年来他却一直保持着本色。
    “呜——”他刚刚走到检票口,那客车一声长鸣,像有一肚子怨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呼哧呼哧喷着气进了站台。
    一簇簇,一团团,白色的气雾在站内缭绕着,飘散着。
    这里的旅客下车很有特色,车一停,就有些旅客急不可耐地匆匆蹦跳下来,急旋风似的直往检票口扑。这些人多数都是去边远农场或公社、林场的,急着出去换乘公共汽车,慢了,赶不上车,当日就无法到达目的地。
    马力双手把着检票口的铁栏,跷起脚,寻视着人流中攒动着的一个个脑袋。突然,一个特殊标志映入他的眼帘——嘴巴上那一弯浓浓的小黑胡,这正是李晋。他带着两个大提包,肩扛一个,手拎一个。丁悦纯跟在他身后,带了三个大提包,有两个用绳子系着,一前一后搭肩背着;另一个用右手拎着。
    马力本想抢上一步把他们手拎的大提包接过来,可是一看见李晋的小黑胡,就想起发生在他身上的好多故事,即刻有了兴奋点和幽默感,往后一闪身,躲进了候车室的墙旮旯,盯着李晋和丁悦纯被人流冲出来后,悄悄地溜到他身后,冷丁伸出手把提包抢了过来。
    “不——好——”李晋猛一回头,发现是马力,收紧的心立刻松弛下来,“哎呀,你这个家伙,我以为遇上公开强抢的了呢,净他妈弄景!”
    “哈哈哈……”马力大笑起来。
    丁悦纯也回过头来转惊为喜:“把我也吓了一跳!”
    “喂——”李晋问马力,“有回场的大客没有?”
    “有!”马力回答,“我在办事处听说,大客车坏了好长时间了,今天才通,就等着接这趟火车开拔!”
    丁悦纯高兴地说:“咱们这逃犯还挺有福气!”
    “喂,马力——”李晋着急忙慌地边走边侧脸问,“我信上说的让你好好考虑检讨的事,有谱了没有?”
    “李老兄呀——你就放心吧!”马力一拍胸脯,“不光有谱,还有词呢,谱和词俱全,是一首好歌呀!”
    李晋嘿嘿一笑:“你别他妈吹了,我告诉你,要是检讨不好过不了关,咱哥仨可就杆细啦!我问你——什么谱?什么词?”他放慢了脚步。
    “咱这谱是时代最强音——就是‘纲’和‘线’,就是从开篇一个点儿地猛上纲上线,什么邪虎说什么,那张连长听着什么解渴说什么……”马力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是我在学习班里总结出的经验,管咱心里服不服,来个——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他跨上一步瞧瞧李晋,加上感**彩,来感染李晋,让他接受自己的主意:“咱们上海人可不像你们老东北炮,傻大黑粗,直不楞登。我们讲究活络,这是有优越性的。比如说吧,我在学习班就不像你白挨了那么多胖揍!”
    “他妈的,你要是活络多了,连长说你狡猾呀!”丁悦纯有点担心,“再说,这年头,什么都得想得周到点儿,咱们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上得厉害了,他们再就高把咱自己戴的帽子扣住,他娘的,那可就是木匠做枷板自作自受了!”
    “可……也是……”李晋放慢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说,“轻描淡写肯定过不了关。我从梁玉英的信里琢磨,要是没有慰问团到场来,王肃和王大愣他们说不定怎么琢磨咱们呢!我看呀,不上纲上线也不行,关键是咱做检讨时,连队的知青哥们儿都能捧捧场,喊‘深刻’,直叫‘好’,来个声高盖主,马力不是说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吗,那才能溜过去!”
    “好!”马力对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很高兴,“同志,咱发动发动!”问丁悦纯:“老弟,怎么样?”
    丁悦纯一直皱着眉头,也没想出好招来,一展愁眉:“好,也只有这么办!”
    ……
    他们边走边呛呛着,走进办事处时,大红客车里已坐满了人,门正敞着继续迎客,马力先把他俩送上车,很快取来寄存的提包和背兜,登上车不一会儿,大客车就缓缓起动直奔小兴安农场驶去。
    这里的人们常说,北大荒的秋天像酸猴子的脸,一会儿白,一会黑,说翻脸就翻脸。可能早晨日高天晴,说不定哪块云彩就泼下一阵雨来,把地里干活的人浇个透湿,你想回家,它把脸一摩挲,又放晴了。孰不知,这冬春之交的时刻,高阔寥寒的北大荒天空也染有这一特点,从早到午还朗朗的脸儿,一偏午就暗淡了下来,层层阴沉沉的白云彩叠着影,驰逐着,还没到落日的时候,小兴安农场的连队、山谷便淹没在皑皑雪原和暮色交映之中了,若白若黑,若明若暗,形影交错,成为北大荒原野上一幅神奇纷杂的图画,像是向人们隐秘着冬去春来的无限奥妙。
    大红客车的轮子在积沉的雪路上,像不着地飞滑一样,钻在朦胧的夜色里,驶进了安闲而静悄悄的三连。
    李晋、丁悦纯和马力像闯关东的一样,大包小裹地突然闯进了宿舍。小不点儿眼尖,先喊了一声:“李晋回来喽——”宿舍里登时活跃起来。
    有人“噢噢”着哄喊,其实是表示亲热的欢迎,有人问乘哪趟车,还有人感叹带这么多东西……宿舍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足有几十人。在大伙眼里,仿佛他们并不是张连长曾带领袁大炮等去追赶的“逃犯”,而像是他们派进城的小使者!
    他们仨即刻打开包,把不少家长委托捎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分发了出去。
    “马力!”牛大大没接到东西,知道马力家离他家很远没去。心里有一种酸啦啦的不满足感,扯着嗓子问,“咱大上海怎么样哇?这三年有什么变化没有?”
    “时间照样流逝,街道依然太平。”马力想起郭沫若的一句诗,说完后感慨地说,“这玩意真怪,这几年,属于咱们这知青号的,还有贴点儿知青边的,一列车一列车地从大上海往外拉,大上海仍不见人少。大街上、商店、各站点上,等车的、等船的,尤其是那南京路和外滩,还有过九曲桥的,黑压压到处是人,人山人海,臭糜子(南方人对北大荒人的笑称)讲话啦,那人呀,是贼啦啦地多!早晨上班和晚上下班时间,那一个个公共汽车站点上,你就听吧,拥成堆,挤成团,吵吵嚷嚷:‘别挤啦’、‘排队啦’……”
    小不点儿凑到马力跟前,闪着一双探索的大眼睛,竖耳听得很认真。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因为他太小,爸爸妈妈把他锁在屋子里,哪儿也没捞着去,听一些伙伴讲走南闯北,馋得直嘎巴嘴。特别是大上海,在他的想象里,是那样神秘。看过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又看过纪录片《南京路上好八连》,什么黄浦江、外滩、大世界、国际饭店……那么神奇,那么壮观!
    “喂,马力——”小不点儿半仰脸瞧着马力问,“是不是一回大上海就不想回来了?”
    “哎——,我的小不点儿呀,”马力顺手塞给小不点儿几块上海软糖,“你叫我怎么说呢,想回来又不想回来。说想回来呢,就觉得在上海闷得慌,一出门,汇进人山人海里,喘气都总是争着抢着,怕被别人吸没了。瞧一眼天空,雾瘴瘴的从心里觉得不舒服。咱这北大荒多带劲儿,天高云淡,地阔水香,不管到哪儿,空气都那么新鲜,你敞开胸随便吸,甜滋滋的!说不想回来呢,就觉得这里……”
    小不点儿剥掉糖纸,放进嘴里一块,截断马力的话:“我这一辈子是没门了,要是能去趟大上海,也就心满意足了,死了也值个儿!”
    “那好说,让你值值个儿。”牛大大在一旁说,“小不点儿呀,我家有地方住,要是明年让回家过春节,我带你去!”
    马力拍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也打保票:“小不点儿呀,你要真想去,我们几个包了!”
    “那太漂亮了!”小不点儿眨眨眼睛问马力,“你家住几层楼?十层,还是二十层?”
    “小不点儿呀,你这小傻帽!”马力接连拍了他好几下说,“大上海壮阔是壮阔,好是好,但是,我觉得大上海像画不是画,像诗不是诗,不像你想象的,也不像你在电影里和画报里看到的,都那个样,一码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牛大大把话题接过来:“全上海一千来万人口,十层以上的大楼也不过四五百幢,在那里工作和居住的,不过有个十万二十万的。”
    马力一眨眼,用手比划着说:“我家住的是里弄,就是沿街面筑,隐藏在高楼下面的城市里的村庄!”
    “你说什么?”小不点儿不理解,“城市里的村庄?”
    旁边几个省城、乌金市的知青也都对祖国的大上海很感兴趣,便围拢了过来。
    “是的,是城市里的村庄。”马力煞有介事地解释起来,“这类村庄有几幢、十几幢、几十幢,也有的多到几百幢组成在一起,每一幢有几个门,一门两层,每层差不多都是三室,还有晒台和天窗……”他见小不点儿等听得都满有兴趣,更往细处介绍起来:“我们的里弄里都是几家合用楼下一个灶间。这些‘村庄’的房屋里,十有八九设备不全。楼梯都很陡峭,那房外呢,空间很小很小,有的两个人通过都要侧侧身。”
    牛大大补充说:“我们家的那弄道呀,狭窄、闷热、杂乱、拥挤得很!”
    “不要以为大上海美得像一朵很漂亮的花似的!”马力一感慨,话就多了,“学建筑的竺阿妹讲话了,大上海回到人民的怀抱才不过二十年左右,封建君主和外来侵略者没有很好地规划这座城市的建设,城市建设方面欠账很多……”
    “是的,”牛大大说,“小不点儿呀,我家的里弄住舍,搭得像货架子似的三层铺,弟弟、妹妹和我一人一层,我们家的居住面积人均还不到两平方米,上海几十万人大都是这种居住条件。”
    “啊?”小不点儿睁大了眼睛,“那,那不是贫民窟吗?!”
    “你小子可不要胡嘞嘞哟,”牛大大板起面孔说:“社会主义国家哪来的贫民窟?!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
    小不点儿眨眨眼,缓缓地摇摇头瞧着牛大大:“哦……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马力深吸口气说,“到上海一看哪,就觉得人满为患,我寻思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除了接受再教育外,是不是也让城里人走路宽绰宽绰,喘气松快松快,不料,走这么多知青,上海也看不出人少……”
    “你小子他妈的嘴没个插栓,就在那胡嘞吧——”李晋侧过脸来抢白说:“这是反修防修培养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措施,别刚回来就惹事,捉你小子个现行反革命!”他见马力尴尬地直眨巴眼,说:“干嘛一张嘴就想往政治上贴边,你要是不胡嘞嘞嘴就痒痒,伸出嘴来到警戒碑前那棵老榆树上蹭蹭去,也不长记性,怎么他妈的进二连学习班的?吃一百个豆、屙一百次稀也不嫌腥!”
    “嘿嘿嘿……”马力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我虽然觉得自己活络,也常冒傻气。”
    马广地帮腔:“李晋大哥说得对,嘴上撂个把门的!”
    “贫下中农讲话了,你装什么大滩鸡屎:”马力不服这个“二流屁”式的冒牌知青,“五十步笑百步,一屁股没坐住,又冒出你来!”
    “得了得了!”李晋讲和说,“别不知愁得慌,在那儿乱呛汤了!”接着对马力说:“把我让你弄的那个检讨拿出来,趁着热乎劲儿,让大伙检验检验!”
    “是!”马力干脆地说。接着就去翻兜。
    “喂——”李晋从提兜里捧出一捧糖,漫炕撒着,“大伙静一静,用糖堵堵嘴,我向众哥们儿说几句——”
    李晋自来农场后,人缘不臭也不香,在上层,常被哄着捧着,实质上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说他是群众嘛,又常出头;是干部嘛,又什么衔也不挂,号召个事儿倒也真有人听。有人说他是民间的“高级群众”。
    宿舍里顿时静了下来。
    “喂喂喂,求求诸位啦——”李晋分完糖,站在大宿舍中间,扯着嗓子喊,“我们认识到了逃跑的不对,马力代表我们起草了一份检讨,先让马力念一遍,各位老兄老弟给把把关,不深刻的话,给提提,我们好商量修改,好让它一溜胡同过关。如果这样行的话——”他把双手举到头顶拍着巴掌说:“到时候我们做检讨,大伙就帮着呱叽呱叽!”
    “行!”
    “保证使劲呱叽呱叽!”
    ……
    高喊的人几乎都是捧场的。有些人从心里不想帮这忙,如袁大炮等,这阵儿也不敢乱放炮自讨没趣,因为他们知道李晋的人缘和煽动能力。
    “先谢谢啦!”李晋一拱手转个一百八十度说,“好,就让马力念念演习一下。”
    “听着啊——”马力让李晋、丁悦纯和自己站成一个小横排,展开纸笺,像在学校念书时读课文一样,尽量运用普通话,按着语句的气氛,感情有浓有淡、声音有轻有重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领导、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的知识青年们:
    首先,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进行最最最深刻的反省(三个人低头,像在追悼会上默哀一样)!
    在这春节到来、感情是和谁融合在一起的关键时刻,我们严重丧失无产阶级立场,在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的战场上逃跑回家,虽然离父母亲近了,但是,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却远了……
    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这是什么感情?这是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感情;这造成了什么影响?这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迅雷猛醒归正道,回马翘头觅真理。我们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第一……第二……第三,我们要坚决补上这一课!
    马力读到这里,牛大大扯起嗓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一声“好——”,边嚷边拍巴掌,“大家呱叽呱叽,太深刻了,有高度认识,又要补上!”
    “李晋——”马广地隔着好几个人打招呼,“好补。过革命化春节那天晚上,吃完饺子,张连长和贫下中农领着我们去刨粪,不知怎么搞的,一名女生一哭,差不多半个连的知青都哭了起来。反正我知道,粪是没刨多少,你们要是去补,我陪着,扛着镐在那儿补比划比划也行,补哭也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袁大炮瞪起眼珠子质问马广地。
    “没什么意思呀!”马广地也瞪大眼珠子,故作惊讶的神态,“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咱实事求是讲,那天晚上把大伙冻得够呛,刨粪时也就是比划了比划,拖拉机拉着大拖板车,突突突空着去,又突突突空着走的,白突突了些柴油,再说本来就是有不少知青大哭了一场嘛!”
    “你思想有问题!今年过的革命化春节,损失最小最小——突突点儿柴油、掉几滴眼泪算什么!”袁大炮振振有词儿,“成绩最大最大,这要算政治账。方才马力不是说了嘛,他们仨离毛主席革命路线远了,我们过这革命化春节,最大的成绩就是离毛主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革命路线又近了一步……”
    慰问团一走,张连长就布置他,按王肃主任说的,时时刻刻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并和坏人坏事做坚决的斗争,不断取得成绩,准备在下年末的贫代会上讲用,要争取像张晓红那样成为“打炮的典型”,得到场部的树立。并一再表明,王肃陪慰问团走时,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再接再厉。这番鼓励,曾使他热血沸腾,但也觉得为难,这类专题讲用不像张晓红那样好创造事迹。没想到只要留心也不难,这不,轻而易举就在这里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吗?
    “袁排长,我不同意你这观点!”李阿三左手掐起腰,右手朝袁大炮一指,激昂地说,“要说成绩最大的话,可以说奚大龙为保卫人民的财产英勇牺牲,给我们留下了永存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成为我们场知青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杰出代表!”
    “怎么?”李晋一把抓住李阿三,“奚大龙他……”
    李阿三压低了嗓音:“年三十晚上,他为了保护羊群只身和狼搏斗,献出了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
    李晋急不可待地:“现在在哪儿?”
    “埋在扎根林旁。”
    丁悦纯在一旁也愣了。
    李晋听着听着,酸楚的泪水湿润了眼眶。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奚大龙那勤劳朴实的身影和助人为乐的一件件小事:帮着年龄小的知青洗衣洗被,有的懒蛋子不愿倒洗脸洗脚水,他看到后总是悄悄地倒掉……那天逃跑离开连队时,凑巧他赶着羊群上山,一下子就被他猜出来了。当时,想起他平常那样积极,真担心他回转身到连队找张连长报告,以捞取进步的资本。谁想,他却来了一番发自内心的忠告,劝他们回家后立即给连队来封信,说明家里有特殊情况怕不给假才跑的,以得到领导的一点理解。接着便说,自己也很想家,很惦念家,家里也很惦念他,很想带着奚春娣回上海一趟,也有过“逃跑”的念头,但是,担心走后这群羊别人照料不好,特别是这大雪盖地的冬天放羊,要赶着进山,给羊找灌木林子……并一再表示替他们保密,并顺手从兜里掏出准备托人去县城冲洗拍照完雪花的一个胶卷。李晋回城后不仅把这事办了,并在爸爸的大书柜里发现了一本《雪花赞》的诗集,带回来准备送给他。书中每首诗的题图,都是些姿态各异的美丽的雪花。哪里料到,他却永远地去了。
    “怎么——”李晋双手抓住李阿三的肩膀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埋了?”
    宿舍里一阵沉寂。
    李阿三酸楚地嗫嚅着:“开……了小……追悼……会。”
    “小追悼会?!”李晋非常激动,“奚大龙是咱们知青中的雷锋,不,不仅是雷锋,是英雄啊!你们这些嘴,为什么不向连队和场部反映?为什么……”
    牛大大接过话,心情被感染得也激动起来:“我们这些嘴,纵然再有一千张、一万张也没用,这嘴都小!”
    李晋追问:“理由是什么?”
    “三条——”李阿三解释,“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总摆弄什么雪花图案、雪花照片;二是常和落后分子在一起,是非不明;三是光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李晋使劲一推李阿三,松开手,激怒的样子,肚子里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他明白了:奚大龙雷锋般光辉的事迹和名字被埋没,也和自己常接触、和那次起哄收拾王大愣有关。他仰着脸,咬着牙,憋闷着气,两眼愣愣地瞧着天棚,半天才说:“这儿不……讲理……总有讲理的时候和地方……”
    宿舍里,欢腾的气氛早烟消云散,被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充斥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再解释,是的,已经争辩得不能再去争辩,已经说的不能再去说了!
    沉闷啊沉闷!
    窝囊气和窝囊火,比公开受气比公开发火要难受得多。
    这时,有人给李晋传话,说外边有人找。他走到门口,就着檐下马广地安的花筐红灯一看,吃了一惊:“阿妹,天冷,怕你去接,我才没来电报,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不来电报就不能知道啦——”竺阿妹娇媚地一歪脑袋嗔怪道,“我眼睛亮着哩、耳朵灵着哩……”
    她高兴地奚落着,突然发现李晋脸上布着沉郁的神情,一转话题:“怎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是的,”李晋往前挪一小步说,“方才,大伙儿议论奚大龙大年三十晚上牺牲的事,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可不是——”竺阿妹低下头应酬一句,一转身挪开小步朝大道走去,那样子不是告辞,而是还往身后甩着声音,分明是牵着李晋去散散步,“开追悼会那天,我们宿舍女知青几乎都掉泪了,我……”她很明显地哽咽了。
    李晋跨上两大步和竺阿妹成了齐肩,劝慰说:“算了,不管当官的怎么说,反正奚大龙是我们场的知青树起的一块丰碑!”
    “不光是一块丰碑,”竺阿妹语调变得凄惋而凝重,“他,他……”
    李晋觉得她总是吞吞吐吐,像有些什么埋在心里的话被什么压抑着迸发不出来,追问:“他怎么啦,阿妹,他到底怎么啦?你说!”
    他说着跨上一步,反转过来,双手把着竺阿妹的肩膀头。
    春寒料峭的北大荒夜晚,静悄悄,静悄悄。在雪的映照下,浓阴的天空下,夜色是那么美。连队低矮的房舍也不显得那么粗劣、简陋了。春天的脚步把大烟泡吓跑,亲切而柔和的气息正在缓缓地漫来,茫茫旷野和山峦都在敞开情怀等着,等着。
    竺阿妹瞧了李晋一眼,挣开他,缓缓地继续向前走着,李晋一侧身跟了上去。
    “李晋——”竺阿妹步子缓慢,心情抑郁得难受,往日脆亮的嗓音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爱情在甜蜜的同时又是自私的’,你说对吗?”
    李晋莫名其妙:“阿妹,我不明白,你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竺阿妹终于把埋藏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为了祭悼奚大龙美好的心灵,表示对他的敬重和爱,我告诉你,请你不要生气……”
    “好,你说吧,我不会生气。”李晋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竺阿妹停住了脚步,一对美丽睿智的大眼睛盯着李晋:“奚大龙追求过我,爱过我——”
    李晋已料到,不再突然了:“你也爱过他?”
    “是的!”竺阿妹回答得很干脆。
    “谈过恋爱?”
    “没有。”竺阿妹摇摇头,“他给我写过信,表示过,很真挚。我虽然沉默,没有回信,没有表示,那些日子总是躲着他走,但我心里就像他爱我一样深深地爱过他!”
    李晋追问:“何苦这样,为什么不公开呢?”
    “不行的,不光是我爸爸、妈妈不同意,我顾虑也很大。”竺阿妹摇摇头,“他是走资派子弟,我是黑五类子弟,当时是想,一根线上拴这样两个蚂蚱,日后的生活可怎么蹦跶呀!”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不是来农场以后?”李晋微微泛起的醋意隐退了。
    “那是在上海,*****进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竺阿妹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我们住在一个区,我父亲被造反派剃了鬼头圈进街道办事处的4号‘牛棚’,他哥哥被剃了鬼头,圈进5号‘牛棚’。我胆小害怕,几次给爸爸送点吃的送不进去,有一次赶上奚大龙偷着给他哥哥送东西,帮了我的忙,没多久,又一次帮了我的忙。后来,奚大龙干脆让我把东西送到他家……”她接着讲了一个个如何蒙混造反派看守,往牛棚里送东西的生动、有趣的小故事。“有一天,他给我写了一封求爱信,我只是把爱藏在心里,想爱不能爱,想爱不敢爱,只好用回避谢绝了他。每次看到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你不知道,听到他逝去的消息,我蒙头哭得不行了,在木工房向遗体告别时,我真想扑上去趴在他身上大哭一场!前两天,心情一直憋屈得难受。昨天傍晚,我自己到老远的野地里痛痛快快地放声哭了一场,心情才好受了一些……
    竺阿妹缓缓地讲着,慢慢地走着,眼眶渐渐湿润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见李晋没吱声,一侧脸,恰巧李晋也一侧脸,夜色朦胧中面面相觑着,互相探索着彼此的眼睛,一瞬间,又各自下意识地移开了。
    啊,他们都痛心奚大龙就这样以英雄行为给人们留下了春天般的温暖,自己却被恶狼夺去了生命,默默长眠在那虚无的世界。
    竺阿妹紧咬着嘴唇,忍着抽泣。在泪水的遮掩下,夜仿佛变得黑了,农场的山野仿佛变得空虚了……
    “阿妹——”李晋突然亮大嗓门,“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来!”说完甩开竺阿妹朝宿舍跑去。
    他很快又跑回来,攥着手里给奚大龙冲的胶卷和放大的雪花照片,以及那本赞颂雪花的诗集,催竺阿妹:“走,领我到大龙的墓前看看!”
    “你手里拿的什么?”
    李晋如实回答后又催:“走!”
    “什么意思?”
    “我认认真真地把大龙托的事办了,还有这本诗集,可他连看也没看一眼。让他看一看,我心里才能安静一点,要不,这一宿也睡不着觉的!”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你疯了?!你也信这个?”
    李晋语气坚定地说:“以前我从来不信,今天要信一回!”
    竺阿妹这才发现,并心境坦然了:对于奚大龙爱过自己,自己也深深地爱过奚大龙,李晋毫不介意。
    他们来到扎根林奚大龙的墓前,李晋划燃一根火柴,竺阿妹拿着诗集先燃着,然后放在清除了雪的一小片地上,又放上一大沓子雪花照片。
    书页和照片一起呼呼地燃烧着,火苗飞窜着、扑闪着。李晋和竺阿妹并肩站在奚大龙墓前,低头瞧着,不,是在静静地默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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