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四十五章 为死亡再叙

第二天阳光从云里钻出来，他们相互依偎着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睡着。他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如果不出意外，她可以拉住他的手，高声叫着让他看窗外冲破层层云层的阳光。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可以隔着细雨，坐在蔷薇花架下，一起为即将到来的黎明加油打气。如果不出意外，三十二岁的他和三十岁的她可以穿过圣洁的教堂，穿过城市的灯红酒绿，到达那片金银花盛开的地方。为他们从未说过以及从未实现但确实存在的诺言。这一天，夏留声脱离危险期，平安醒来。

        他约她去医院附近的咖啡屋，本想推辞掉，由于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说，我见过你，两年前，在镇北的医院。她神色如常，大口喝着咖啡，不觉得苦涩。她说，你喝这里的咖啡，完全没有味道。他指指胸口，说，是因为这里的浓度远远大于这里的浓度，他又指指咖啡，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他说，我不骗你，我真的在镇北医院见过你。她说我相信你。

        他很高兴，问她，为什么。因为我相信在这里的上一秒我确实听你说过我见过你。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你这个人的冷幽默功底还不错。他叫服务员又端来两杯咖啡，然后将一杯放在她面前。后来有一个男的来找你，但是你已经走了。那就麻烦你告诉夏安居，说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所以不必再跟我继续交往下去了。还真被你猜出了心事。他端起咖啡，送到她面前，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干为敬，直喝到我们能尝出它的苦涩为止，一杯咖啡很快见底。

        他只记得，那一天，他们一共喝完了十六杯咖啡，临出店门的时候，两个人捂着肚子，扶着墙壁一路回了医院。他问她，你喝出苦味了没，她摇摇头说没有，感觉越喝越甜。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告诉她，那是因为他叫他们在她喝的咖啡里加了糖。

        那一次，她说她害好友住进了医院，险些丢了性命，还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她正在经历瓶颈式死亡。

        来到尚义村，阳光晴好。多数人都在地里躬身劳作。季竹斐靠着地头的槐树正在歇凉，看见他们的一瞬他便僵住，老泪纵横。

        他说，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夏安居点头。他兀自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谁不是被买卖着长大的？人生本来就由无数场交易拼接而成。当时我的确难以接受，但是，现在，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他说安居，对不起，请你不要……和儿，那些钱我一分没动……夏安居打断他，就让它们都烂了吧。现在，您是我父亲。他不为别的，只因他原以为他是如此通透之人，在那一刻竟然没能看透。

        你以为季家是真的一心一意对你好么？他不过是寄希望于你，想让你回到城市罢了。可笑，这样的宏愿寄托在你身上，也算他有眼光，你以为你能轻而易举地回到这里吗？我花了整整七万才买来一个空的抚养权，还真可笑，现在的人心，都是不可测量的。安居，这一点无论何时你都应该明白。他看着远处的山峦，安衷司，你早该明白，什么是可原谅与不可原谅，什么是悔与不悔，这些你早该明白。

        不知何时，季竹斐已经悄然离开。他看见在灶前忙碌的季宁和，欲言又止。季宁和转身，正好瞥见他踉跄离去的背影。爸。她叫他，放下手中的细柴。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过身，宁和，你愿意？您是我父亲，永远都是。就在她与夏安居并肩坐在他的作坊里那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整天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已无从更改，那是一种超出了称呼与血缘的东西紧紧将他们绑在一起。这一切，均无从更改。

        她端着菜出来，他负手站在房子的一角看那座根雕，落日余晖洒在他半边肩上，他坚信，这将是有史以来最为可圈可点的根雕，多年以来，他只是把自己藏起来，慢慢完成那些由世代所积累起来的心酸与从容。她看见他的背影，有片刻重返大学时光的欣喜，那时候他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她和他之间隔着千本书万本书的距离，需要不断阅读才能达到，她从书架的缝隙里瞥见他的身影，就是如此的有担当。她看了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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