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皇宫像深沉夜色中的一颗夜明珠，嵌在偌大的盛京城中央，数盏宫灯静静地散发着浅淡明光。
料峭的初春夜风纠缠着纤柔的灯穗，在朱墙檐椽上洒下隐隐绰绰的碎影。
一个欣长清瘦的黑色身影仿若鸿毛一般，穿过道道光影，跃过层层墙瓦，轻盈迅捷地避开巡夜侍卫，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定在东宫小主的卧房门口。
盛焱缓缓推开房门，绕过透出暖光的芙蓉蚕丝屏风，来到花柒的床边。
撩开轻柔的白色幔帐，小姑娘稚气酣甜的睡颜映入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婴儿般的脸蛋上投下两小片阴影，一只小手露在锦被外面，松松攥着小拳头搭在枕边。
盛焱一只手探向花柒的颈间，轻轻一点，小姑娘的头便微微侧斜了一下，似乎睡意更深。
然后盛焱将她抱出被窝，顺手拿起妆奁上的白狐绒料子裹在她身上。
出了卧房，盛焱径直来到了自己房前的海棠树下，树下是一张方形石桌，两张石凳。
将裹得像个小毛团的花柒稳稳地放在桌案上后，盛焱无意中发现海棠树竟已生了青白的花苞。
不过他只扫了一眼，便转身折回了内院的小主卧房。
很快，内院便升腾起了赤红的火光，紧接着便是下人们仓皇失措的叫声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灭火灭火……”
返回来的盛焱快速在花柒的颈间点了一下，便纵身跃出了东宫的高墙，迅捷的身影朝着德庆宫的方向而去。
平地起波澜，和煦了数天的盛京城竟在半夜突然间起了风。
初春的风清冷又纯粹，刮走了寒冬的凛冽，撕开了厚重的天空，却也将热烈的火焰催生得汹涌高涨。
花柒醒来的时候，被眼前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林娇和阿灵满脸花的蹲在她跟前，见她醒来，瞬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吓得花柒猛然坐了起来。
林娇豪不自觉地扑上去，大哭道，“阿柒姐姐，幸好你梦游自己逛游到这里来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阿灵也抹了抹眼睛，声音发着颤：“小主，卧房走水了，内院都烧光了，幸亏小主……我该陪在小主房中的……”
“我不该贪嘴跑去阿灵姐姐房中吃酥饼呜呜呜……不吃那么多就不会撑的睡过去呜呜呜……”林娇抽噎着念叨。
花柒反应了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卧房走水了？
她梦游？
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个毛病呢……
不过眼下她比较关心的是，她睡哪？这会儿天刚蒙蒙亮，还挺冷的，还好自己……额……梦游……还知道披件衣……料子出来。
阿灵也不知如何是好，内院的房间都被烧毁了。
也就是说，整个东宫，只剩一处幸免于难。
最后花柒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绒料子，毅然决定，去盛焱的卧房睡。
日上中天，扶雩疾驰回府，连跑带飞地跑进书房。
盛焱正坐在窗前看书。
“你去哪了，我在宫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找见你。”扶雩喘着气，从未有过的急切。
“宫中出大事了，昨夜东宫、德庆宫、蕙兰院都走了水，我去看过，东宫至少还有你的卧房幸免于难，德庆宫烧的就剩一个膳房，蕙兰院更惨，一片灰烬……”
扶雩边说边倒了盏茶，一饮而尽，“不过你放心，花柒没事，说是半夜梦游自己逛游出来了，哎真是万幸！”
屋中除了扶雩急躁的声音再无其他，仿佛并不存在另一个人。
等他喘匀了气，解了口渴，平复下来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只见盛焱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看书，连姿势都没变，旁边他的书桌上放着叠好的夜行衣。
盯着那件沾了些灰尘的黑色衣服瞧了好一会，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突然砸了出来。
他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冲到盛焱身前，脱口而出：“不会是你干的吧？”
静了须臾，盛焱放下手中的书，缓缓点了点头。
扶雩觉得自己疯了，额不是，是觉得盛焱疯了，“你疯了？”
这世上可能真的没有任何事能挑动盛焱的情绪，几乎火烧皇宫的人现在竟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看书，淡漠沉着得不可思议。
“你到底在做什么？”扶雩锤了下盛焱的肩。
“让她离开皇宫。”盛焱淡淡地开口。
扶雩琢磨了半晌，最后不确定道：“你是说居处和学堂没了，花柒在宫中便彻底没了去处？”
盛焱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被安排出宫居住呢？宫里那么多阁院。”
“我自有安排。”
扶雩讶然，“如何安排？”
盛焱缓缓起身，走至扶雩身侧，偏头同他耳语了几句。
“啊！你……”
此时门外正欲请示自家主子是否用午膳的小厮，被里面的惊呼声吓了一跳，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识趣的没有打扰，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扶雩仿佛见了鬼似的，脸上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
他狠狠咽了咽口水，又拍了下额头，似乎想确信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你、你去春香楼了？！”
盛焱早已坐回桌边，静默地瞧着这个一惊一乍的人。
“那是青楼！”扶雩扯着嗓子补充道。
稳如泰山的太子殿下依然惜字如金，只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在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注视下，最终扶雩心虚了，垂头坦言：“是，我是去过春香楼，但那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而已，我什么都没做过啊，人家可是清白的黄花少年……”
盛焱轻轻按了按额头，转过身倒了盏茶，不想再搭理这个“黄花少年”。
扶雩一口气将自己怎么被诓去春香楼的，怎么洁身自好的过程述说了一遍后，嬉皮笑脸的来了一句：“当然，你也是去办事。”
终于回到正题上了，盛焱斜睨了他一眼。
“不能怪我大惊小怪，你，堂堂的太子殿下，天生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说你去青楼，实在太冲击了。”扶雩巴巴地解释道。
“不然呢，你去？”盛焱淡淡地甩出一句。
扶雩一怔，咳嗽了一声，“捉奸这事，我不行。”
“不过真没想到，风道长竟然逛妓院，他可是圣上御封的仙道啊，道观都是御赐修建，御笔提名的，不过要是没这事，他也不能任你胁迫，上书圣上请花小主暂移居仙风观。”
“东宫不比别处，重建怎么也得个三五年，仙风观是御观，安定可靠，又是个风水宝地，清雅怡人，远离后宫纷杂，花柒住那里真是再好不过。”
一通解析过后，扶雩不禁竖起拇指赞叹：“阿焱，好筹划！”
盛焱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正欲说话，又被扶雩一惊一乍地打断了。
“阿焱！”扶雩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风道长不会认不出你吧？”
对于常出入宫中的人来说，戴着黑色面具的太子殿下并不难认，尤其是风道长，盛焱的命运似乎都在他的符纸上。
如果风道长眼不瞎，那盛焱放火烧宫的事岂不很容易暴露！
盛焱起身整理着衣摆，语气很是随意，“放心，他认不出。”
随后，他拿过自己的狐裘披好，在扶雩肩上拍了下，“花柒拜托你了，我走了。”
一阵清冽的微风拂过桌案上的书页，书房的门“吱吱”响了一声。
等扶雩回过神的时候，盛焱早不见了踪影，只有喝剩的半盏茶。
他坐到方才盛焱坐过的位置，盯着桌案上的黑色夜行衣出神。
方才的一切如此的不真实，这个他自小便结识的人，淡漠寡言如斯，竟能做出半夜放火烧宫这种事。
而且连德庆宫都烧了。
更甚的是，连自己的书房也一并烧了，里面都是他的藏书。
三日后，花柒便遵圣旨住进了仙风观，东宫的宫女太监全部随同过去侍奉，吃穿用度与东宫同样。
孟轻婉则随同二皇子盛荣暂住进了淑妃的霓云宫。
蕙兰院烧毁得彻底，小主子们读书受教的地点暂移到了藏书阁。
鉴于花柒所住的仙风观在京郊，皇上许她不必进宫，由柳学正和司马太傅三日一次去观中教授。
自此，花柒过上了清净自在的日子。
不必受宫规的束缚，日日端着小心着，不必面对孟轻婉无时无刻的欺辱，不必承受宫人明明暗暗的非议。
她每日写字读书，司马太傅又教了她下棋弹琴，这之外的时间，除了带着月白和林娇在观中玩玩跑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医书。
医书是她从柳元讨来的，她琢磨着柳学正是用草药制香的高手，对药材知之甚多，想必自然是有几本医书的。
当时柳元犹豫了半晌，转天便送了两本来，说他只有这两本。
虽然比不得爹爹的几十本医书，但也足够她看上些时日了。
三公主盛锦和六公主盛曦偶尔还会来观里找她，一个是为了来这里爬树撒野，一个是来同孔雀玩闹，渐渐的，三个人便熟络了起来。
她们时不时的同她念叨孟轻婉的境况，说她被那日的大火吓到了，病了些时日，住在淑妃宫里失了自在，无法像在德庆宫那般嚣张跋扈，前不久差点打死婢女被淑妃撞见还挨了骂。
从盛锦的描述中，花柒确信差点被打死的那个婢女就是偷偷帮她捡回抹额的那个。
她想了想，便问盛锦能不能将那婢女救出来。
盛锦竟爽快的一口应下，转天便将人带了来。
被孟轻婉打个半死后扔去浣衣局的小婢女一身触目惊心的棍伤，在观中养了三个多月才好转，对花柒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做起事来尽心竭力。
寒来暑往，日升日落，安宁快乐的时光疾速前行。
在数个冬日飘雪阳春飞花中，稚气的小姑娘悄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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