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踏雨看晴待十五（三）

（三）

        零零散散，淅淅沥沥，梅雨未停，天色已明。

        街边行人匆匆，或撑伞疾走，或暂寄檐下，但无论怎样避开这阵潇潇冷雨，也终究躲不过整个雨季。

        早间时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国子监分院，向西南方向驾去。马蹄纷踏，车轮飞转，轧过低洼处，搅得水花乱溅，待到停稳，隐约已有个把时辰。

        吴越跨步下车，抬眼便见一座硕大宫殿矗立烟雨之中，即使笼着雾气，依然盖不住雄伟气势。这处名曰“上阳”的殿堂居于洛水之北，建于唐朝迁都洛阳之前，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时逢二圣临朝，唐高宗李治与天后武则天共掌朝纲，那次迁都也标志着唐朝李家的权势渐渐落入武则天手中。

        有薛、李二人在列，上阳宫自是通行无阻，此行只为少惹动静，裴坤也只带有五六金吾卫。众人观过琉璃瓦，踏过朱漆门，走过同台基，看尽雕梁画栋，偶见浮萍在池，大约走了两刻时长，方才赶至仙居殿。

        说来也怪，整个上阳宫皆有卫队巡逻，唯独仙居殿周旁不见人烟。五人撇下金吾卫留守殿门，就被王机芯领上殿阁顶层，此时落雨小歇，居高临下能视宫中全貌。

        顶层阁楼四角设有木栏，薛妍手撑掎角，向外张望，辨不出什么端倪，她便冲王机芯不好气道：“臭棋篓，你带我们来这作甚？”

        “还不是你叫嚷着要瞧上阳宫里的大阵？咱们登高望远，好给瞧个仔细。”王机芯说着，取下胸前挂坠。

        薛妍先前从未细看，现将目光扫向这块黑石，才见其形若半枚阴阳玉，古怪的是吊线不触石孔分毫，却能将黑石凭空吊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正在众人端详之际，却看王机芯摊开手掌，突然用石尖划开皮肉。伴着鲜血瞬涌，再随乌光一闪，血液眨眼便为黑石吞噬，这石块继而褪去外糙，即成绝美墨玉。

        紧接着，这半块黑色阴阳玉自行疾飞，是向正北方窜去，它化作一条墨线，驰骋半里开外，连折二十八次方位，终是再次回到仙居殿前，被王机芯伸手抓回。

        抬眼望去，这半枚黑色的阴阳玉在空中的轨迹恰映出一纸大图，纹路集中于化城院、星躔门、双曜亭、甘露殿四地，所折之处似星芒所在，点点金光隐现。

        “这玩意是啥！”薛妍啧啧称奇，扯住王机芯嚷嚷着，“再摸出来给我瞧瞧！”

        “小妹，别闹！”李隆基面色微沉，“先生，你手中墨玉、是为何物？我看所谓闹鬼之地，正是星芒集中之处……”

        见对方收拢墨玉，没半点给自己把玩的意思，薛妍闷哼一声，只好道：“臭棋篓，你就快些说罢！”

        “这半块黑石名曰仪玉，常用于解法破阵、点图寻纹。”王机芯重新挂上仪玉，“方才仪玉有此反应，是因以血做引，循四相阵轨迹，在上阳宫绕了一圈。”

        吴越听至此，问道：“天宿四相炼气阵，听觉是有炼化之效，此阵布于上阳宫，意欲何为？”

        “是为炼化龙魂，其实宫内的天宿四相炼气阵，想来称为四相炼龙阵更妥。”王机芯吹了吹掌心伤口，“皇帝又名真龙天子，受万民景仰，承国运兴衰，故而龙气加身，积气生魂，逐成龙魂。武则天登基为皇，改大唐国号为大周，其得位既非正统，死后国号再复为大唐，所孕龙魂自也成无主之物，惦记的人多了去。”

        李隆基神情早已信了七分，但仍面露苦色：“先生所言小王闻所未闻……这子虚乌有的东西，让我等如何信来？”

        “有些事儿，信则有，不信——”王机芯拉长了音，“就算不信，还是有的。”他点了点吴越，反问：“瞧瞧这闷葫芦书生，昨夜挥墨抬笔，控水化物，放作以前你有见过？”

        李隆基看向默不做声的吴越，回身长吁口气：“灵堂遭窃，宫内闹鬼，这其中到底有何联系？”

        “方才仪玉所成线路，即为四相炼龙阵影射，布四方以四相，借星宿之力，纳日月精华，历二十八昼夜，扭转乾坤，龙魂出世。”王机芯点向三处传言闹鬼之地，“乱起腊月廿四夜间，说是灵堂遭窃，实为贼子夺魂。结果贼子无功而返，却搞得龙魂四散，在往后日子里，四散的龙魂逐渐汇聚，才有传言闹鬼这档子事。”

        薛妍玉齿咬唇，印出一排齐崭崭的牙痕：“那贼好大的胆，敢擅闯皇奶奶灵堂！还有在上阳宫布阵的，居然是想炼化皇奶奶，真当大不敬，罪不可恕！”

        吴越不禁问来：“夺龙魂那贼是‘荒’吗？”

        王机芯耷拉着伸出双手，在屋瓦边缘蹲下，只道：“‘荒’绝不敢自己动手，我估摸又是它手下哪个狗腿子吧。”

        薛妍嘴里嘀咕：“这龙魂究竟有何用？让这些多人惦记。”

        遂闻王机芯道出两字：“运势。”

        “运势？”薛妍听得如坐云雾，不由发气，“你个臭棋篓，能不能说些听得懂的？”

        “成成成，简单来说，若有人获得龙魂，便会有运势加身，那数不尽的机缘也就接踵而来。可每个人的心思不一样，机缘自然因人而异，我总不至于全数罗列吧？”王机芯不再蹲坐，扭了扭筋骨，“总而言之呢，得龙魂者，得运势，得运势者，事尽成。”

        “真这般神奇？”薛妍眨巴下眼，“那我要也有个龙魂，是不是想啥就是啥？”

        “王先生，那这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虽然大家心里早已猜出一二，但还是由李隆基问了出来。

        “那你，就得问问他们了。”王机芯转身面向西边，檐上众人随其望去，只见似有仙来。

        来者肩批道服，身影飘飘，一路沿踏着屋檐跃至仙居殿，这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外貌约有三十来岁，见殿顶阁楼伫立着数人，他俩当即飞身登至阁顶。

        男道士怒容满面，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抬眼瞥见薛妍，瞬时变得毕恭毕敬：“见过薛郡主！”

        “你俩是？算了算了……管你俩是谁，急匆匆跑来作甚？”薛妍在脑海里寻了小阵，没把这俩人对上号，摆摆手不再多想。

        “这……”两人互视一眼，均面露难色，终由女道姑开了口，“敝人秋梁，身旁这位乃师弟左相宇，年前受长公主所托，掌管上阳宫风水，惊扰郡主，还望见谅。”

        话已至此，俩道士背后的势力不言而喻，正是薛妍母亲——大唐太平公主李令月，故而朝廷才会派出薛、李二人来洛阳调查，这番推断并不意外。

        “既然你俩早在宫中，那来得刚巧，我倒要问问了。”薛妍明眸闪烁，心生疑惑，“不说是仙居殿失窃吗，这会儿殿堂周旁怎又半个卫兵都没？”

        “这……这个……其实我二人离殿不远，稍有动静即会赶来。”秋梁稍稍解释，赶忙转移话题，“对了郡主，方才宫内上空异物疾驰，贫道见其最后飞返仙居殿，这才追至此处，那东西可没伤着您吧？”

        薛妍道：“我能出什么事？”

        秋梁又道：“方才那飞驰之物，郡主可瞧清楚是什么？”

        薛妍扭向王机芯，话里不怀好意：“臭棋篓，你自个卖弄摊上的事，自个跟他俩说去吧！”

        这俩道士听薛妍所言，顺其目光看去，只见面前这小子满脸痞相，外貌全然不似修道中人。虽一时半会儿吃不准王机芯来历，但两人念及方才异物与其有关，想必对方绝非等闲，决不能以貌取之。

        秋梁上前作辑，问来：“方才飞驰之物，是小友的东西？”

        王机芯道：“没错儿，我刚飞着玩玩的。”

        左相宇接口再问：“敢问阁下何名何姓，师从何人，所来何事？”

        薛妍抢着回答：“他叫王机芯，自称师从袁天纲，奉师命来此洛阳。”

        “阁下未免言不符实，袁真人乃太宗时期人物，羽化登仙已有六十余载，而你年岁不过三十，何来奉命之说？”谈吐之间，左相宇挪动身位，同秋梁一齐将王机芯隔开，“难不成死人还能传道受业？”

        “就说嘛！”薛妍哼哼叫唤，念及王机芯平日姿态，她恨不得有人能教训一番，这会儿故意起了刁难，“我本想着袁真人登仙后，怎么收你做的徒弟。可越想越不对，准是你胡编乱造，糊弄了本郡主！”

        吴越默默听着，他曾入九幽地府、见过黑白无常，此时反倒相信王机芯话语。单凭王机芯才智，根本无需多此一举，随口编些借口远胜搬出袁天纲名号。

        “是不是胡编乱造，咱且另论，这闹鬼的事主，我不就找来了嘛？”王机芯斜撇着头，盯向身前道士，“要我说明来历，不如两位道长先讲讲，上阳宫闹鬼一事，跟你们有多大干系？腊月廿四，游龙之夜，所生事端……”

        话未说完，只听秋梁语气淡漠：“止住，莫往下说了。”她甩出拂尘，带着警告口吻：“其中诸多事端，一时难以讲清。此事乃太平公主所托，你若横加干预，怕是不妥吧？”

        “要不是袁天纲那老头非要我来，我还有心思管这档子闲事？”王机芯斜了一眼秋梁，“你个小辈叫唤个啥，你让布阵之人出来，我来与他讲番大道理。”

        “本道听不太懂。”

        “嘿，装傻充愣起来了？”王机芯反问。

        “上阳宫一切事由，待到大功告成，我等自会禀明长公主。”这女道话音陡然加重，“还是说，小友是非管不可？”

        王机芯嬉笑道：“正是非管不可嘛。”

        语出话绝，秋、左二人浓眉竖立，两杆拂尘脱手而出，七寸长丝犹若利箭，直取王机芯身首！

        薛妍见状，惊呼：“阿二！”

        电光火石间，便看裴坤拔剑来阻，三尺银剑疾旋，舞出一朵剑花，为王机芯挡住来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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